大人常常自嘲,婚姻是围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那是他们没有见过古代的皇宫。
高墙,宫门,琉璃瓦,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人人想进来,人人想出去。
不,这未必就是真相。
后宫的妃嫔很多,每个人的想法不同。
姑姑盼望离开,玉娘娘对陛下一往情深,死也不会离开,还有贞妃——明容曾在长春宫碰见她。那温婉的女子和玉贵妃闲聊,说起宫外的生活,有怀念,却别无它求。
贞妃说,一晃眼,在宫里待足大半辈子,当年待字闺中,在家里是怎么过的?竟然记不清楚。
她还说,天长日久,她熟知的只剩后宫的红墙绿瓦,寝殿的一草一木,面对家里人都忐忑,真回去了,只怕闹笑话。
原来,进宫需要勇气,出宫更需要。
明容怅然。
今日,她得去东宫。
采桃说,太子病了。严寒酷暑天,对身子骨弱的人不友好。所幸,太子病的不重,只需卧床静养。
明容去看他。
那天郊游,他们没怎么说话。
赵秀当着外人,从来不做亲密举动,言语也收敛。
明容记得,月信初至的那一年,她经验不足,又贪玩。冬季的某一天,她以为月事快结束,不足为虑,便在东宫跳长绳。秋月、冬书悠绳子,她边跳边数,数到二十五,秋月急匆匆地拉她进殿内。
她的裙子不慎染上血迹。
东宫那么多侍女,赵秀的外衣也能借来一用,可他命令冬书返回长宁宫,取来明容的大氅。
赵秀重视她的名誉,细枝末节,他都顾及。
闺名、清誉,明容不太在意。
七哥也是。
他总在外面容容、容容的叫个没完,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宣告天下,说她是他的心上人,害得她一连几天鬼鬼祟祟,见谁都心虚。
因此,她虽不在乎所谓的名节,赵秀沉默的维护却令她安心。
可他太沉默。
但凡有所表示,定是惊悚的疯话,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无可奈何。
路过御花园,明容偶遇贞妃。
贞妃娘娘侍弄花草,向来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她的寝宫是皇城一道独特又别致的景色,风雅,清丽。她也是明容认为的宫中最富有生活情趣的女子。这等情趣关乎云月花草,无关皇帝。
明容屈膝,行礼,“给贞妃娘娘请安。”
贞妃笑了笑,“明姑娘太见外。”
她修剪枝叶,咔嚓一声,树叶簌簌落下。
她放下手,温声道:“文人以花喻人,叹一句女子如花——要我说,就得明姑娘这样的,才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明容脸上微红。
她对贞妃颇有好感。
贞妃那与世无争的随和,任谁都喜欢。玉贵妃难相处,只与贞妃往来较多。禧妃和贞妃不是一路人,对她也尊重。
贞妃是令狐沛的表姐,令狐沛暴毙,她见了明容,从不刁难。
也许,正如她所说,在宫里太久,面对亲生父母都生疏,更别说见过几面的表弟。
明容道:“娘娘是盛放的鲜花。”
贞妃摇头,“是叶子。”
明容一怔,“叶子?”
“是夏末的树叶。”贞妃抚摸碧绿的树叶,动作轻柔,万分珍爱,“繁华过了,热闹过了,向往秋天到来,图个凉爽,图点清静。”
她转身,面对明容,浅浅一笑:
“——这实在也没什么不好。”
*
太子房里的药味浓郁。
赵小秀生病,困于床榻之间,无所事事。他不想念书,也不想下棋,靠在床头,低低地咳嗽,见她走来,目光静悄悄地洒落。
他问:“明姑娘近来忙什么?”
他阴阳怪气呢。
明容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抱一床被子出来,盖住他,又把紧闭的窗户打开通风。赵秀一生气,不见光,不见日月,室内幽暗,人也快发霉。
她说:“忙我的生意。前两天,二舅舅三舅舅从宁州过来,我同他们商量开分店的事。”
“士农工商,商为末。”赵秀声音微微沙哑,目光如寒冬的大雪天,麻木,冰冷,“金钱在权利面前,不堪一击。”
“我不管,我只想赚钱。”明容说。
赵秀低笑。
他抬手,指腹涂抹少女前额,仿佛擦拭不存在的汗水。
小神女的一切都是温暖、明媚的。三月春风,五月晴空,他的明小容。
他该怎么留住她?
他困囿于东宫,缠绵病榻,殿内的风死气沉沉,光也晦涩。
明小容闻到苦涩的药味便皱鼻子,前些日子,她被逼着喝了两天药就受不了,她说闻不得这味道,会吐。
可这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气息。
清苦的药味,一月月,一年年,深入骨髓,再也不会消散。
少年忽而变脸。右手扣住少女的腰,左手按她的后脑勺,将她禁锢在怀抱中,近乎野蛮。
明容的鼻尖撞到他凸起的锁骨,骨头坚硬,她吃痛,透不过气,恼道:“赵小秀你发什么疯!”
赵秀面无表情,在她耳畔淡淡的道:“吐死你算了。”
“听不懂!”明容摸鼻子,“你说人话。”
赵秀沉默。
看吧,他真不是人,所以不会说人话。
明容深呼吸,“你在外头不是挺会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哼,那你干什么呢?”
赵秀理直气壮,“老七是老七,我是我。”
“你再不说人话,不做人事,你和七哥就一样啦。”明容说。
她觉得自己在放狠话威胁。
赵小秀好像没听懂。
他有些走神,抱着她一会儿,头低下,埋首于她颈间。他轻轻道:“我去慈义山,你不乐意。”
“没有。”
“你有。”
“你突然过来,我吃惊罢了。”明容见他伏在她肩膀上,又觉得生病的赵小秀变得分外委屈。她轻叹,“你想一起出去玩,提前知会一声,我选更合适的地方,省的你折腾何竺玉英。”
赵秀不置可否,又道:“你故意躲我。”
明容沉默。
“不否认?”赵秀在她耳侧笑,温热的气息拂动鬓边的碎发。他至少还有呼吸是温热的。他笑着,低声问,“为什么?”
明容不语。
“因为那颗心脏。”
“……不。”明容突然说,“不是你,是我,我的问题。”
是他们的问题。
是不加定义的暧昧,和日渐失控的悸动。
她不清楚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因为未知,更加胆怯。她做不到局外人那样清醒,就像——像他下棋,他总是冷静,操纵全局。
不能这么下去。
明容抬头,对上少年探究的视线。他仿佛想说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不对,喉结?
何时长出来的?
明容一愣,瞬间遗忘其它。
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会动的骨头,更惊讶。
这东西长在爸爸身上,爷爷外公身上,她潜意识里总认为是出生就有的,是男人的身体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可赵小秀从前没有,至少从不明显。
她又轻戳一下,忍不住笑。
赵秀看着她,她的笑意盈满眼底,他也微笑。
“好玩么?”他问。
“……会动。”明容说,葱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探索,“吃东西,喝水,难受吗?”
“不会。”
“你不觉得有东西堵在喉咙里?”
“不。”
明容缩回手,“对不起,我就是好奇,没戳痛你吧?”
少年拉住她的小手,握着纤细而柔弱的手指,放回他咽喉上。
小神女的手指也是温暖的,触碰着他,抚摸着他,令他满足。他想,这具残废已久的躯体,原来还有价值。
赵秀柔声道:“你对我的身体感兴趣,我很高兴。”
明容:“……”
她呆了片刻,双颊飞起红云,烧灼如火。
“谁、谁对你的身体感兴趣?!”她甩脱他,目光乱飘,脸越来越烫,“你讲话怎么那么,那么歧义!”
她飞也似地逃离。
*
当晚,明容再一次失眠。
她在夏夜闷热的微风和冰盆散发的凉气之中,辗转反侧,一会儿咬嘴唇,一会儿咬手指尖——想起手指碰过喉结,想起少年的软骨在她指腹下滑动,脸上又发热。
赵小秀平时尽说疯言疯语,目光染血,眉眼带刺。
耍流氓倒真诚,还很温柔。
……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