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提着个包袱被那个锦衣卫挡在五丈开外。
高翰文先是深望着芸娘,芸娘已经低下了头,他又向黄锦望去:“我来送个别,请黄公公恩准。”
黄锦望着芸娘低声问道:“见不见他?”
芸娘声音更低:“黄公公要是愿意,就让他过来。”
黄锦朝那个锦衣卫挥了下手,那个锦衣卫让开了,高翰文走了过来。
黄锦也不看他,自己踱着步走到了岸边。
高翰文走到芸娘面前约两尺处站住了,先放下了那张琴囊,又放下了包袱,向她深深揖了下去。
芸娘别过了头,原来就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高翰文揖后双手一直抱在胸前,头也依然低着:“我本不配来送你,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借用嵇康那句话吧……”说到这里他喉头已然哽咽了,费劲地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广陵散》从此绝矣……”
说完拿起了地上的琴囊和那个包袱,咽进了那口泪水,沉默稍顷,平静了声调:“从此我也再不会弹琴了,包袱里是我记的一些琴谱还有昨日买的几件衣服,这些你要嫌弃都可以扔到河里去。只是有几封书信,是我写给海知县、王知县的,拜托你转交他们,报个平安吧。”
芸娘背着他揩了泪,转过头去双手接过了琴囊也接过了包袱:“书信我会转交,琴和琴谱就算我帮你收着吧……”说到这里两眼深深地望着高翰文。
深通琴道的人都知道那句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高翰文心中的弦被芸娘这番话一挥,立时无声地震颤起来,开始还懵在那里,望着她期待的目光,终于完全明白了,竟下意识地深点了下头。
芸娘立刻又捎起了自己那个包袱,径直向客船走去。
两个锦衣卫也立刻走向了黄锦单腿跪别,黄锦一挥手,二人也疾步向客船走去。
黄锦的目光。
高翰文的目光。
跳板收起了,船篙一撑,橹桨摇了起来,那条客船慢慢离岸而去。
黄锦转身钻进轿内,两只小轿飞快地向东便门抬去。
这里只剩下了高翰文,还在望着那条渐渐摇向河中的客船。
突然码头那边响起了巨响的铳炮声!
高翰文注目望去,目光立刻呆痴了。
一条偌大的官船在码头上起航了,巨高的桅杆上赫然挂着几面大旗,船头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总盐运使司”,船尾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都察院”,正中桅杆的一面大旗上只绣着一个偌大的“鄢”字!
大船的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的船队!
一场轰轰烈烈的倒严政潮,就像这条秋季京杭大运河平静的水流,只在水面泛起一层微澜,鄢懋卿这支巡盐的船队载着不倒的严党,载着天下苍生的苦难和无数人的失望又从京师顺流南下了。
这边的杭州运河码头上,一条船队也在等着起碇。
都是双桅船,前一根桅杆上挂着“浙江布政使司”的大灯笼,后一根桅杆上挂着“军粮”的大灯笼!
每条船上都站着护送军粮的兵士。
在紧靠码头的那条船上,海瑞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带上,袍袖也挽得高高的,正和船工一道,将遮盖粮袋帆布上的一根粗麻绳穿过舱边的铁环紧紧一勒,打好了最后一个结。
王用汲从船的那头走过来了:“也就这么多粮了,发船吧。”
海瑞拍了拍手掌:“锥心。十年倭患,毕其功在此一役,眼下却只抄出这么点赃财,十船粮也就够前方将士吃不到十天。”
王用汲总能把苦地当作乐天,笑了一下:“那就让前方慢慢打,我们慢慢查。前方多打一天,你我的钦差就多当一天,前方多打一年,你我在杭州就多待一年。一边查赃款,一边游西湖,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到的美差。”
海瑞早已习惯了王用汲这般笑谈人生的做派,特认真地问他:“你说新的旨意下来,会不会让我们立刻查抄郑泌昌、何茂才藏在另一些官员家里的赃财?”
王用汲:“那才是一注大财,可都是严家和京里大员在浙江的分子。要是有这样的旨意,胡部堂这一仗也打赢了,朝野清流这一仗也就打赢了。”
海瑞神情沉郁了下来:“那严党就不会让胡部堂打赢这一仗。也就一两天见分晓的事,全看皇上圣明了。发船吧。”
王用汲大声喊道:“发船!”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跳板,走到了码头上。
“发船!”
“发船!”
各条船上都传来了号令声。
今晚恰好是顺风,每条船的帆篷都拉起了。接着是收跳板,撑竹篙,粮船离了岸,帆篷便饱吃着风,向下游驶去。
码头上只剩下了一小队二十余名执着火把的兵士,站在两边。海瑞和王用汲踏着石阶向上走去。
蓦然,他们望见码头顶上两盏灯笼,灯笼中间站着身穿便服的赵贞吉和谭纶。
海瑞和王用汲的脚步同时停住了,对望了一眼。
码头顶上,赵贞吉从身边的亲兵手里拿过灯笼:“将那盏灯笼给谭大人,你们还有下面那些兵士都到四处去警戒。”
另一个亲兵立刻将灯笼递给了谭纶,接着向码头两旁的兵士喝令道:“撤到四周,远处警戒!”
码头两旁执着火把、拄着长枪的兵士立刻听令转身跑离了码头,在码头的四周分散站了。
赵贞吉和谭纶各打着一盏灯笼,踏着石阶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来。
四个人在码头石阶的中部碰面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
今日赵贞吉的神态与往日显然不同,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无奈的笑容:“不必多礼了,有要紧事跟二位商谈。靠水边去说吧。”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另一只手让了让,接着打着那个灯笼率先向码头靠水面处走去。
海瑞、王用汲同时望向谭纶。
谭纶知他们要问什么,点了下头:“下面去谈吧。”
三人共着一个灯笼,跟着走了下去。
赵贞吉:“坐,请坐。”招呼着自己先在水面前的石阶上坐下了。
“坐吧。”谭纶也坐下了。
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们身后那级石阶的两侧坐下了,望着二人的头背,望着他们用手搁在膝上那两盏灯笼发出的光。
两盏灯笼照着黑沉沉的水面映出不到一丈方圆的波光。
“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赵贞吉的背影。
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只盯着赵贞吉。
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斩立决,家财悉数抄没。”
又是断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说下去。
赵贞吉:“赵贞吉、谭纶、海瑞、王用汲一干钦案人员尚能实心办差,查办江南织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贪墨巨案,颇有劳绩,着立刻将浙案具结呈报朝廷,内阁会同司礼监论功叙奖。”
“什么劳绩?什么功奖?”海瑞低沉的两问,掠过黑沉沉的河面,荡起一片回声。
王用汲低下了头,谭纶也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这一次赵贞吉也沉默着,好久才答道:“问得好。我已经写好了请罪的奏疏,可你们不应受连累。刚才跟谭子理商量了,我们俩另外还联名上了一道奏疏,保举海知县出任曹州知州,王知县出任台州知州。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
谭纶立刻接言了:“朝廷要是不准这道奏疏,我和赵中丞一起辞职。”
“多谢赵中丞、谭大人的保举。”海瑞刚才还近乎低吼的声调现在显出一片苍凉,“但不知让我们出任知州后,还能为朝廷为百姓干什么?”
赵贞吉:“当务之急是为胡部堂前方抗倭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桑户的蚕丝税收上来。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站起了:“那么多赃款不去查抄,还要再苦一苦百姓……赵中丞、谭大人,这几个月海瑞作为你们的属下多有不敬,屡添烦扰,今后再也不会了。曹州知州我是绝不会去做的,淳安知县我今晚就写辞呈。母老女幼,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说着便转身撩袍向码头上走去。
“刚峰兄!”谭纶倏地站起了。
海瑞暂停了脚步。
谭纶将灯笼递给王用汲,一个人走了上去,面对着海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鄢懋卿南下巡盐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吗?”
海瑞一振,也望向了谭纶:“子理兄你以为大明朝还有利剑吗?再利的剑握在你们手里也不过一把生锈的刀。说话难听,请多包涵。”拱了下手提袍又走。
谭纶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严党了?”
海瑞慢慢又转过头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说话呀。想留我也行,你们奏请朝廷让我到江西去,到严嵩的老家分宜去当知县,你去江西当按察使,可否?”
谭纶被他的话逼住了。
海瑞轻轻拿开了他的手,声音却有意大了,为让下面的赵贞吉也听到:“我的辞呈望赵中丞、谭大人不要再压!”
说完这句,海瑞再不回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码头之上。
谭纶慢慢转过了头,望向依然坐在那里的赵贞吉。
赵贞吉也慢慢站起了,王用汲跟着慢慢站起了。
突然,赵贞吉将手里的灯笼往河里一扔:“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