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言,唯有自己的心跳声传来,明微猛地放开她,拂袖转身,深深地吸了口气。
身后,是君云霄无奈的轻声叹息:“师尊有话,大可只说,何必如此遮遮掩掩的?难道当年同尘剑尊与师祖,也是这般对师尊的么?”
明微心中一震。
当年,同尘剑尊确实是有问必答,对修炼之事,绝不隐瞒。
他何故如此急躁偏激,不讲情理,与师祖同尘剑尊相差何巨?
便在此时,又听君云霄喃喃说:“从前他也喜欢不说话,只叫我猜。可你又不是萧明微,不说个清楚,我怎么猜得着?”
她一提起萧明微,他心中就升了争胜之心,导致说出口的话也添上一分冰冷:“剑意需你自行悟出。”
“我……弟子明白了。”她的声音里多了一分苦笑。
明微霍地转身,抿紧了嘴唇,脸上一片冷怒。
她又明白什么了?
君云霄苦笑道:“弟子听说,当年师尊炼气之后,十年才筑基。想来,师尊是觉得,弟子资质低下,不堪教习吧。”
“资质低下,不堪教习”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可直到今日,明微才清晰感觉到这八个字伤人何其之深。也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一步步的决定,竟然都是错的。
“师尊。”君云霄将他细微变化的脸色都看在眼里,心中跟明镜似的,又在此时加上一句。“济灵峰的清纭长老,对一个刚入门的外门弟子唐静秋,还能说出剑修与医修区别,让唐静秋自行选择。师尊……师尊为何不肯说出所有,让弟子自己决定呢?”
明微闻言,负在身后的手不禁捏紧了指节。
他一生到此,未曾有过吐露心思的经历,不曾想过,原来做事也要解释。可如今,他不解释,难道真的要君云霄去济灵峰?
“并非……因你资质问题。”明微艰难地开口。“而是我察觉,你剑招中颇有急躁之意。”
他一直教君云霄昆仑剑法的剑招。剑修乃是最懂剑之人,即便是他人之剑。从君云霄的剑法之中,他隐约能感觉到,君云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那么从容,乃是十分焦急修炼进度,想早日筑基的。
可修仙一道,哪有如此简单之事?她入门三日便炼气,那是因为身为孤魂,鬼身引气入体容易。剑意却不是如此简单就能练出来的,而是需要长时间的观察与积累。
“……”君云霄抿了抿嘴唇。
她确实很着急修炼进度,倘若不着急,今日又怎么会用季静亦之死作一连串布置,只为逼出筑基这个话题?
君云霄眉目低垂,慢慢地说:“请师尊详细解说。”
明微心中早已深思熟虑过种种,此刻提到剑意与筑基,心绪终于宁静了些,道:“你可知,什么是剑?又什么是剑道?”
君云霄一问之下便皱了眉,细细思量了一回,才说:“剑是利器,亦是保护。”
比他当年所答清醒多了。明微心中赞叹,又道:“你说的不错,那我再问你,一柄剑,哪里是利器?哪里是保护?”
君云霄又想了想,才谨慎道:“剑刃是利器,剑柄是保护。”
明微点头赞许:“我师祖同尘剑尊说过,剑是利器,亦是护身法宝,剑尖所指伤人,剑柄所向是保护。你若是将剑尖对准前方,就是杀敌保护自己,若是将剑尖对准自己,就是用自己的命保护对方。”
“世上没有哪柄剑没有剑尖,剑尖永远有指向,所以剑修永远在战斗,在伤害。区别是,你在伤害他人、保护自己,还是在伤害自己、保护他人。”
“剑尖如何指向,就是你的剑意。”
“而剑尖指向何处、为何指向,就是你的剑道。”
“一个剑修,应当明白自己为何执剑、如何执剑,剑尖何时何地朝向何处。否则,你也不过是剑的傀儡罢了。”
“我/日日观你舞剑,你心有他念,先想了修为境界,再想剑术。这先法后剑的做派,似乎更像灵修路子,不像剑修。所有的剑修,都是在剑术上有所领悟,才增进修为的。”
明微的话语中渐渐染上一丝威严:“你习剑两月有余,已将昆仑剑法练得滚瓜烂熟,我且问你,你在剑法中见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于你心中,昆仑剑法是什么?”
君云霄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也无从答起,但她飞快想到另一个解决办法:“敢问师尊,你的剑意又是什么?”
明微不觉一愣,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问他。他思量片刻,抬手召出月华剑,说:“你看好。”
话音落下,他便剑尖一划。君云霄双眉微动——是昆仑剑法的起手式,“云生昆仑”!
这一招她见过太多次了,自己练得纯熟不说,连唐静秋也已彻底掌握。但再看明微使出来,却与她们略有不同。
起初君云霄还以为是她跟唐静秋还不会在剑招里加灵气的缘故,但等明微使出剑招上挑的动作时,剑尖陡然出现一道剑光,弯如眉月。
君云霄的心便是突的一跳,瞬间捏紧了指节。
这招她见过!
今日在山门附近,守嵘剑君就是用这一道剑光穿过季静亦胸口的!
但是,但是守嵘剑君的剑光与眼前明微的并不相同,如果以事物比喻,守嵘剑君的剑光就是水,是河流,是瀑布,而明微的剑光,如一眉新月。
“云生昆仑”本是剑招下划后以圆弧上挑此处的,同样的动作,在守嵘剑君手里,剑光如瀑布倒悬,气势磅礴不可挡。在明微手中,却是新月悬天,清冷凛冽。
“这就是剑意。”明微收剑,回身道:“我的佩剑名‘月华’,因我之剑意为‘孤月’。今日/你见过的守嵘剑君,我虽只看了两眼,但他的剑意,应当是‘激流’。”
“激流……”君云霄喃喃。
是的,守嵘剑君的那两剑,一剑如瀑布倒悬,一剑如瀑布倾泻,确实是激流的样子。寻常流水都依地势高低而行,高则止,低则流。唯有奔腾的激流,才能遇山而怒冲直上,遇断崖奔腾直下。
明微见她目光中若有所思,不再多话,慢慢地一招一招将昆仑剑法使了出来。
君云霄看着,果然发现,明微的每一剑都剑意如孤月,透着清冷之意。即便是原本轻灵的“轻云贴水”,在他使出来,也似寒潭生冷月一般,说不出的孤清。
她一边看,一边想:“如果这就是剑意,那我的剑意又是什么?”
如此一想,竟像是被魔怔了,在明微的剑意之中,逐渐愣神起来。
等明微将昆仑剑法演示完毕,便看到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双眼木木的,似乎在看四周,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君师妹?”院门外响起吃惊的声音,一个靛青衣裙的女修站着,满眼满脸都是担心之色。
明微见她手上拿着一个盒子,里边依稀透出种子、泥土气息,便知道这应当是君云霄口中提过的守贞。
果然,那女弟子见院子里还有一人,忙远远地行礼:“弟子守贞,拜见破云君。”
等明微点头,她又看向君云霄,担忧道:“君师妹这是……难道是今日见了血,唐静秋又被抓去济灵峰,对她刺激过甚?”
据说,鬼魂是不好见血的,否则一旦见血便容易弑杀。
“无妨,她正在炼气圆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