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落泪。
第三家则是个壮年汉子，家里还有一个瘦弱的老母亲，三个年幼的孩子。壮年汉子说当时他正在将一批货物运回来，就在城外的商路上。
唐静秋是信的，因为这汉子双腿自膝盖以下几乎全都被烧着了。
“仙姑，求求你一定要把我治好，丑点没关系，我还得走商呢。”汉子不住地求着。“若我不能做生意了，我这一家老小吃什么？”
“我，我尽力，你别担心，可以治好的。”唐静秋安慰着，“我要给你施针了，会有点疼，你忍着。”
“放心，我……我忍得！”汉子说着，紧紧咬住了嘴里的木棒。
这一天到底走了多少家，给多少人看了病，唐静秋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知道，每一个病人都是被火狸灼伤的，每一个都是普通人。
每一个……都很严重。
对修士来说，可能只是轻微的伤，对他们来说，却能改变一生。
男孩一辈子也不能干重活，少女容颜无法恢复，还有一个青年，刚订亲，右腿给烧没了。亲家便不愿意了，抓着女儿来悔婚，那姑娘与男子两情相悦，青梅竹马过来的，哭得几乎晕过去，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因为她父亲说：“他残废了！一辈子都是个废人！你嫁给他，日后怎么生活？吃沙子么？听话，爹日后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夫婿。”
少女无法反抗，只能哭着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男子泣不成声。
唐静秋在旁边听着，别提多揪心了，那对男女的哭声一直在耳边响着，回到客栈了也没有好。
晚上君云霄让客栈老板又做了些拿手菜，唐静秋一点胃口也没有，蔫蔫地坐了一会儿，便要回房去。君云霄也不阻拦，只叮嘱道：“晚上客栈也有人，饭菜都会热在灶上，若是饿了，叫小二给你热了吃。”
“嗯……”唐静秋闷闷地应了一声。
回到房间枯坐一会儿，她脑子里还来来回回都是方才的哭声，一幕幕都是被烧伤的普通人。终于，她忍不住了，跳起来砰砰砰地拍着门。
刚拍没几下，静溪就开门了，侧着身让她进去。
唐静秋咚的一声在桌边坐下，才发现不止她，静山也在。
与她一样，静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唐静秋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你今天也去‘行侠仗义’了？”
静山无声地点了一下头，问道：“你去行医了？”
“嗯。”唐静秋憋不住了，眼圈一下子通红，比划着说：“全都是被火狸烧伤的普通人，有孩子，也有少女，一个个……以后都会很惨，治好了也会很惨。”
“我去修剑了。”静山说着，又纠正了一点：“凡剑。都是普通人家传的宝贝，但是，都被烧得不成样子。很多剑，我都能感觉到，主人很珍惜，但是……”
但是因为火狸路过，就这样被烧得不成样子。
唐静秋跟静山无声地对望一眼，心中同时想起一个词：无妄之灾。
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就是无妄之灾。
“但修界中也有个说法，叫……‘”静溪的声音清亮镇定。“命中有此一劫’。”
唐静秋跟静山登时转过头来，怒瞪着他，同时骂道：
“你有没有良心！”
“胡扯！”
静溪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笑了笑。
只是这一笑，唐静秋敏锐地发现，静溪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他不像从前那样，只知道跟她没心没肺地打闹，他眼里，有了更复杂的东西。
是因为他已经在金丹期了，他们俩还是筑基中期，连筑基后期的边都摸不着么？
“我只是说修界中有些人，又没说我是这么想的，你们俩气什么？”静溪走过来，拿起茶壶，慢悠悠地给三人都倒了茶。“你们知道，我第一次跟着君师叔出门，她给我安排了什么‘行侠仗义’么？”
唐静秋想了一下，摇摇头。
想不出来。
静溪将茶递出去，等他们俩都端起来喝了，才平静地说：“她让我去收尸。”
“噗……！”
“咳……！”
唐静秋跟静山同时撇过头，亏得没有喷他一身茶水。
静溪奸计得逞，这才在眼中露出点他们熟悉的孩子气笑意，端起茶杯说：“那次不是咱们昆仑派独自行动。”
“十年了，至今我仍记得那个小县城叫做师岗镇，镇上有一千三百二十二人。当时有一个魔修在附近露出行踪，君师叔要提早将那人抓住，明辞师叔祖不愿意，说要挖出魔修从何处来，要做什么。君师叔便说，‘你想清楚！那镇上一千余条性命！’明辞师叔祖迟疑再三，同意了君师叔的做法。但是，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魔修已经与其他仙门的人打起来了。”
静溪回忆起从前，双目垂着，眉间露出了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一片沉郁之色。
“魔修是个元婴期魔修，仙门是附近的烈阳门。烈阳门高手尽数出动，围杀魔修，明辞师叔祖见状便带着戒律峰的师叔们加入战局，打得天昏地暗。君师叔没有动，她将碎绮剑的剑气张开成了一张网，把镇上最大的一块空地罩住了。”
“她不过是金丹期剑修，与人打架是很厉害，保护他人，却有些吃力。在撑住护罩的同时，君师叔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到镇上挨家挨户通知人，要他们到护罩中避险。”
“我便在在各处奔走，数着，一家一家地敲门。每一户人家都很听话，接到我的消息便往保护罩里跑。可是，天上剑修与魔修斗法，随处不是散落的魔气，便是落下的剑光。有些人被吓得惊慌不已，前一刻听到我的话还大喜过望，以为能活下来，可刚跑没几步，就被落下的剑气打中，喜悦的笑容还留在脸上，就死了。”
“我数过，师岗镇一共三百一十户人家，我通知了一千三百二十二人。但是最后……”
“……静溪。”唐静秋听得心惊肉跳，难过不已，不禁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静溪的声音很平静，但手无意识地颤抖着。
“最后，魔修被抓住了，烈阳门与明辞师叔祖相互庆贺。君师叔灵力耗损过度，丹田差点受伤，昏迷之前，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给那些死者收敛。君师叔说那些因魔气或者剑气而死的人，身上带有极重的煞气，若是不加以处理，日后不仅不能投胎，死魂还会因怨恨成鬼，不是为害一方，就是被邪修抓去炼剑。”
“她给了我一叠符咒，要我挨个贴在尸身上，注入灵力，再把他们送回去给家人。我照着做了。”
“每一个尸体，我都通知过，都是当着我的面死的。他们死前的表情我都记得，收尸时，他们脸上也还保持着那些表情。将他们送还给亲眷时，那些亲眷的哭声，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难过极了，回到驻扎之地，刚好遇到烈阳门的掌门。他知道我是昆仑派的剑修，也知道我做什么去了，见我难过，他便拍拍我的肩，对我说：‘小子，你不必难过，世间凡事有定数，是他们命中有此一劫，怪不得别人’。我当时不忿，想吵架，被君师叔拦住了。”
“君师叔当时，问了我三个问题。”
唐静秋身为医修，最见不得死伤，光是听听都觉得难过得无法呼吸。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吸了口气，问：“君姐姐问了你什么？”
“一，你觉得那些普通人，该死么？”
“二，你觉得‘命中此一劫’就能将他们的死一笔抹过么？”
“三，你想成为谁？烈阳门掌门，还是那些普通人？”
静溪抬起眼，望向他们俩：“换做你们，怎么回答？”
唐静秋本能地反应着：“不该死！天下只有作恶之人才该死，普通人为什么该死？普通人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亲戚朋友。什么‘命中该有一劫’？简直胡说八道！君姐姐说过了，修仙本是逆天争命，既然是逆天争命，又说什么命中注定，岂不是自相矛盾？”
“他们的死，也不该是一句‘命中有此一劫’就能抹去的，杀戮就是杀戮，无辜者的性命就是无辜者的性命。咱们昆仑派门规写着的，不可伤及无辜。修仙讲究因果缘法，既然造成了伤害，那就是种了因，该赎罪才是，怎么能轻飘飘一句话便为自己找了借口？”
静溪笑了：“我当时说的跟你们差不多，不过君师叔想听的，其实是最后一句话。”
唐静秋与静山对望一眼，同时说：“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不想跟烈阳门掌门一样，肆意践踏生命，将弱者的命当成草芥，一刀割过，还要说一句“命中该有一劫”。
“君师叔说，我带你出来，第一个要教你的，便是‘强弱有分，但命无注定，弱者的命也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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