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沉有些歉然,收回指着玄庭咽喉的长剑,道:“抱歉……”
“你已有恩于我,何来抱歉一说。”玄庭笑着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你当时还小,亦遭逢巨变,作为你的朋友,我却没能帮助你,着实心中有愧……可你为何也从不唤我相助?”
听他提起这茬,薛沉才恍然想起二人离别时,玄庭曾说过这寻宝金鳞上留有他的印记,以灵力催动便可以随时呼唤他。
不过说来惭愧,薛沉一向是个遇到任何事情都习惯了默默消化、自行解决的人,从来没有向他人倾诉求助的习惯。况且,他也心知肚明玄庭的天然立场与正道相左,拜入玉华后他们自然也就走到了彼此的对立面。加之他一心复仇,也不愿将旧友牵涉进来,因此再没想过要联系他。
薛沉垂眸,掩下眸底的半分怀念。
多年未见,故友重逢,本是人生一大幸事。然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眼下敌对的局面也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故人。虽然认识的时间十分短暂,玄庭在他心中的分量却并不轻。
毕竟,玄庭是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薛沉很快作了决定。
冷淡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可奈何:“时过境迁,很多事情并不由人,今时今日你我身处正邪两端,道不同不相为谋,虽非我所愿,不过……你走吧,薛沉并不想与你兵刃相见。”
玄庭轻叹一声,说道:“虽奉尊主之命不得不与尔为敌,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赤蛟一族素来是有恩必报有债必偿,又如何能对恩人动手?”
他忽然扫了一眼薛沉身后的顾迟舟,谆谆劝诱道:“你与玉华宗主之间的血海深仇我早已查清来龙去脉,你为何还要留在此处帮助他们这些沽名钓誉的伪善之辈?若你真想复仇,不如随我入重罗可好,今日便能借着尊主的东风大仇得报。”
顾迟舟闻言一怔,薛沉和玄庭方才的对话于他而言信息量巨大,直到玄庭此言一出他才反应过来。心神激荡之下,不由咳出一口血来。可他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不等薛沉回答,便急急抢白道:“咳咳、咳,你……你此言何意?!”
玄庭眨了眨眼,佯作一副很是惊讶的模样,反问道:“薛沉的恩师便是惨死在你父亲无纣手里,想来他上玉华宗拜师就是为了寻你父亲报仇的,难道这些你竟浑然不知,玉华少主?”
最后的“玉华少主”四个字一字一顿,仿佛在刻意提醒着顾迟舟什么。
顾迟舟震惊地望向薛沉,身子一晃,若非还撑着剑,便险些跌坐在地,令他更加狼狈。
薛沉随时留意着他的动作,见他如此,赶忙想去扶他,顾迟舟却疏离地躲开了他的手。他眼神直直地瞪着薛沉,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了解过他。就连一贯莹润的唇瓣也在刹那间失去了血色,映衬着先前吐出的殷红,便如日光下的玻璃,透出了几许脆弱。
他的嘴唇颤抖着,启启阖阖了好半天,才终于问出口:“他说的,都是真的?”
想不到玄庭居然会径直在顾迟舟面前揭破真相,事态发展完全出乎了薛沉的预料。薛沉罕见地有些乱了心神。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不论说什么都显得分外苍白。
薛沉闭了闭眼,又想起自己曾向顾迟舟承诺过,无论如何都不会骗他的。
终是答道:“没错,你爹与我确有杀师之仇。”
顾迟舟终于明白了一切。
原来薛沉不接受他是因为他是来找他父亲报仇的,原来他们之间竟横亘着一道名为“仇恨”的鸿沟天堑,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爱上他。
想到此处,顾迟舟自嘲一笑。
「你说你从未对我动过情,我原是不信的,现在……不信也得信了。」
玄庭没有给他们俩继续演绎苦情戏的机会,他折扇一抬指着顾迟舟,意有所指道:“他可是你仇人的儿子,若今日不死,你的身份就彻底暴露了,以后再想复仇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等薛沉表态,顾迟舟便抬头望着他。
琥珀色的眸子里漾着几缕苍凉的水痕,凄婉而哀伤,仿佛一瞬间湮灭了所有的光。
他内伤极重,忍不住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迹,顾迟舟淡笑道:“我已无还手之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俗话说父债子偿,你若要报仇,便动手吧。”
他闭上眼睛,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果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尽管此仇追根溯源皆是他父亲一人的孽债,与他其实并无关系。
见薛沉一直沉默不语无动于衷,玄庭折扇稍抬,便立即被一道凌厉的剑气拦下。
“父是父,子是子,此仇与他何干!”
对此,玄庭十分不解:“你何必如此回护他,玉华宗掌门和你有仇,他的儿子是玉华少主,未来的掌门,怎能说与他没有关系,仇人的儿子你要护着,玉华宗你也要护着,你这般复仇手段委实罕见,这仇你难道不想报了?”
薛沉压抑着怒火,冷声道:“你我正魔殊途,已非道友,今日不杀你,也是顾念着往日情分。师傅的血债我自会一笔一笔讨回来,怎么讨,向谁讨,皆与你无关。顾迟舟虽是无纣之子,亦是我的知己挚交,若要动他,须得过我这关!”
说罢,薛沉长剑一甩,回过头来用认真而充满威胁地语气对玄庭说道:“我说过了,不愿与你为敌,也请你莫要逼我。”
玄庭收回折扇,叹道:“罢了罢了,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也懒得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只不过……我可断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
话音未落玄庭便屈指一弹,竟乘薛沉不备,将一道秘术打入了顾迟舟额心。
顾迟舟闷哼一声,撑着剑的手一松,长剑便应声落地。他整个人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后倒去。
“顾迟舟!”
薛沉慌忙接住他,见他已然没了意识,顿时勃然大怒:“玄庭,你对他做了什么!”
玄庭摇着扇子轻笑着说:“他并无大碍,只不过中了我的独门秘术,若无解药,便醒不过来。”
薛沉暗道不好,便知自己中计了,竟会轻信一个过去相识不久的“朋友”。
玄庭乃魔宗之人,顾迟舟的身份特殊,他若真想杀顾迟舟,凭他的修为在薛沉赶到之前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能杀却不杀,必有所图。而他现在的做法,更是印证了薛沉的猜想。
「玄庭此举定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才会以解药相要挟。」
薛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探道:“你到底有何目的,莫不是想以顾迟舟的性命来威逼玉华就范?若真是如此,只怕你要失望了,玉华宗乃仙盟魁首,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容情,断不可能做出因一人而葬送整个仙盟的事情,你就算以他相挟也没用,还望你看在我曾救你一命的份上,把解药给我!”
玄庭摇摇头,悠悠然道:“我自然知道拿他威胁玉华宗没什么用,但拿他威胁你就不一样了。”
薛沉急切道:“你究竟如何才肯把解药给我?”
“小阿沉,实话告诉你吧,尊主请出了魔皇南宫夷的「混元钟」坐镇,还向魔皇借兵十万,踏平玉华势在必得!至于这玉华少主的命留还是不留,尊主根本不在乎,但是……你就不同了,尊主收徒的规矩历来是谁杀了他的亲传弟子便可取而代之,他有颗爱才之心,望你能够考虑一下入我重罗,若能与我们里应外合,助宗主一举攻破玉华,他很是愿意栽培你。”
薛沉听完不禁冷笑一声说:“可笑!弃仙入魔,便是背师叛道,我是断不可能这样做的。”
玄庭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洞穿了他的未来。
“我知你现在还想不明白,但你总有一日会知道,所谓的仙盟正道不过都是一群满嘴仁义道德内心龌龊肮脏之辈,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无纣绝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玉华宗乃至整个仙盟便不会再容得下你,你自会同我当初一般做出选择。”
话音未落,他便陡然化作一股青烟随风飘散,薛沉甚至来不及阻止。
“等等!”
“至于解药,等你想清楚了,再以金鳞传讯来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