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时逾和庄褚都没有打断他的话,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宋屿今天似乎谈兴大起,讲起《会饮》里的一个故事:“在肃剧诗人阿伽通举行的宴会上,有人提议,我们来赞美Eros吧!Eros在古希腊语里面本来指的是‘强烈的欲望’,翻译成‘爱欲’,于是大家都开始称赞自己心目中的爱。诗人、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就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原先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两个性别,而是三个。”
“在他的故事里,当时的人也不像我们现在这样,两只手两条腿一个脑袋。当时的人,整个儿都是圆的,”宋屿伸出手,比了一个很大的圆形,“有四只手臂,四条腿,两张脸长在脑袋的两面,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就像是两个人的合体。”
“男人就是两个男性的结合,女人就是两个女性的结合,第三种性别呢,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古希腊人认为,男人是太阳的后裔,女人是大地的后裔,把人分成阴性和阳性,所以他们认为第三种性别的人是双性神月亮的后裔,叫做阴阳人。”
“这个时候的人,因为手多腿也多,力量和体力都非常可怕,所以他们想要团结在一起,推翻神明的统治。按照荷马的记载,这场战争打了十年,最终是神明赢了。但是宙斯非常在意也非常害怕,认为人类仍旧会卷土重来。最终,他想了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他把世人从中间切开,把一个人分成两半,再让阿波罗把切开的人变成了现在的形状。”宋屿抬手,比了一个“劈开”的手势,“人就从原来的一体变成了两半。原先的阳性人就成了两个男人和男人,阴性人就成了女人和女人。”
时逾听得入神,忍不住问:“然后呢?”
宋屿摊了摊手,自己卖了个关子:“庄褚来讲?”
庄褚嗓音有点哑,淡淡地接话:“然后,每一个一半都想跟自己的另一半重聚,所以他们互相搂住双臂,交缠在一起,不吃饭也不睡觉,想要重新生长成一体。”
“是的。”宋屿敲了一下烟灰。
他点的那支烟已经燃了一大半,落下小小的、雪一般堆叠的灰烬:“阿里斯托芬认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人本身就已经不是不是完整的人,而‘爱’就是想要修复人的原初状态,企图从两半里拼出一个完整的‘人’。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基本都是这个道理。爱是对自我的回归。”
“所以你们如果想要明白‘爱’这种东西的话,可以学学从这里下手。”宋屿冲他们两个挤挤眼睛,“比如多肢体接触,抱一抱?说老实话,今天你们两个都太僵了。”
他看着两个若有所思的人,笑着摇摇头。
时逾心中微微一动。他侧头,正好看见庄褚沉静的侧脸。
宋屿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屋子里安静无声,只有雨在敲打窗户和枝叶,哗啦啦地洗刷万物。猛地一阵风“啪”地一声吹开插销,吹开窗户,声音在晦暗的天光里如雷鸣乍起。
天气预报有说过今天是这样长的一个暴雨天吗?
雨丝泼洒进来,很快,窗棂和窗台全都湿透了。时逾猛地从沉默中惊醒,起身关窗,在合上窗户、准备转身的一刹那,他听见庄褚念他的名字,声音如唱诗:“时逾。”
“怎么?”时逾转过身来。
一道闪电从他的身后劈过,那一瞬,世界被这个自然界的无情造物照得雪亮。
他听见庄褚问:“你能抱抱我吗?”
庄褚的头发银灰近白,碎发散落在耳后,下面是一截修长的脖颈,因为妆造的原因搭了一条挂了银链的choker,还没摘下来。他的眉尖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光景错落间,有一种端庄的冷肃感。
叫人看了就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轻轻对他说一句你别皱眉。
时逾听见自己的回答,他说“好”。
不像今天在镜头前时候的逢场作戏,这次他们两个是真的面对面,伸出手。
时逾埋在庄褚的肩头,感受到他的体温和手臂的力度。庄褚抱他抱得很紧,骨头都硌痛。拥抱是人类天生就有的本能,人类倚靠这一行为获得情绪的抚慰,获得亲密的安全感。
时逾回抱他,不免想起刚才宋屿讲的、属于阿里斯托芬的故事。
……拥抱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天拍定妆照的时候的那些情绪似乎卷土重来。这次时逾终于不能再压抑它们,情绪冲垮他的堤坝和阀门,浩浩汤汤地涌流向前。它们搅得他的世界天地颠倒,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空中跌落。
现在,他清楚地明白这种感情不是来自于桑夷。
时逾想,好吧。
他的心声没有听众,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和他短暂相拥的过客,此刻是他轰然心跳浑然不觉的始作俑者。
于是这话时逾只能说给自己听。他终于在心底承认。
好吧。如果这是爱的话,我爱他。
如果这是爱的话,我想要倾听庄褚的心跳声,想要拥抱在一起永不分离。
*
庄褚摊开自己的剧本,挑了一页。
他的字迹工整秀丽,一看就是小时候下功夫练过,才能有的这一笔铁画银钩的字体。
他慢吞吞地、似乎毫不走心地写:“六月二十九日,暴雨。”
“清城雨季的第一天。”
“林小舟说桑夷爱我。桑夷拥抱我,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喜欢他因为我轰然作响的心跳声。”
然后是被彻底划掉的一行字。
庄褚继续写:
“但是他不是桑夷。”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居然有4k字。
不会有因戏生情、分不清自己是爱上角色还是演员这种情节的,不要轻易自己刀自己。真的。
本文是正统意义上的HE。
*《会饮》的内容及解释均来自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
我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周五的下午排的那节课,名叫“古典学前沿”。那节课上,我第一次读《会饮》,第一次听教授讲《会饮》,当时读到阿里斯托芬的阴阳人神话,十八岁的我从心底大受震撼,在导师出于让我毕业的考虑没选中这个毕业论文选题之后,我决心以后一定会把它写在我的文中。有点掉书袋,但是我想写。
感谢dollar的5个地雷,蔹蔓于野的2个地雷,froth、半途跑路专业户的1个地雷;感谢南舟、知天在水、45077336、天人五衰、肉沫肠粉、云端一段木、53071084、娜娜、谁还没个暴富梦、KIKI、21720821、麦芽糖的营养液。谢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