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筠认你当师父可以吗?”那人说,吓得她险些将制范用的陶土扔进火池里。
她当师父?不把人教没了就老天开眼了。她实在不想当,不想要这个烫手山芋,然而拗不过那人的一句软话,无奈没辙,双手投降,当就当吧,只要小孩愿意就行。
她用长恨剑的残余、招摇山的松脂软玉和“蚁食”锻造了无傲剑。她提着剑去找那人时,小孩正坐在房里发呆,一见她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到那人身后去。
她站在门口,无奈至极,只得抬头望向那人,指指自己身后背着的宝匣:“东西倒是好了,但这小孩看着不像愿意拜我为师的样子啊。”
她把无傲剑从宝匣里取出来。锋利的剑身在日光下泛着凛冽的银光,但一甩起来,又变成一条能缠在腰间的柔软白蛇。“上面还淬了蛊毒,能让伤者被蚁群噬骨而死,但你若不想对方死,救他也是很容易的事。”她道,看着小孩从那人身后微微探出头,满意地笑起来。
小孩对她磕了三个响头,从此便是她闻寻雪的徒弟。
然也只是名义上的徒弟罢了,她像极了管生不管养的父母,乐得清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管,找你师叔去,她比较懂”。直到有一天,那人随师尊去拜访水云宗宗主,留她守山,小孩却趁她不注意偷偷下山,她才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师父的觉悟。
宁王路过韶州城,小孩是下山去shā • rén的。
她赶到时,已是满街的鲜血和趴在地上扭曲如蛆虫喊着救命的侍卫,而小孩,正拿着剑指着浑身已有三处斑驳血伤的宁王。
“真人!明悟真人!救救本王!”宁王眼尖地看见了她,口吐鲜血地向她求救,“真人,你不能不救本王啊,本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你快杀了这小孩!”
“你不认识她?”小孩不说话,那她就替对方说吧。这桩恩怨,原本是理不清的,因着她们仙宗,不能去shā • rén间皇室,可以杀十二影,但仙魔恩怨,又岂止这灭门一桩。
“不认识,本王不认识,真人,真人你快救救本王!”宁王狼狈地朝她爬来,被小孩滴着血的长剑一指,又颤巍着跪下。
她觉得可笑,扫了一圈周围的百姓,厉声道:“这个小孩,是逍遥剑庄庄主霁天启的遗孤,你们不认识吗?!”
话音甫落,民声沸腾,谁没有听说这桩惨案呢?宁王瞪圆眼睛,惊恐地看着小孩,大概是做鬼也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活口。
“宁王殿下,您不认识?”她隔得远远的,抱着手冷笑,“您当然不会认识,您不认识被你糟蹋的小姑娘,也不认识被你屠杀满门的霁家女儿。”
“血口喷河!本王没有shā • rén!来人啊来人!”宁王指着周围百姓,“你们愣着干什么,你们想死吗?本王要是在韶州城出事,你们全都得给本王陪葬!”
韶州城的县令于此时带着两队人马匆匆赶到。见此景象,先是跪宁王,又是跪她,高呼:“明悟真人手下留情,宁王,杀不得啊!”
她不是不懂其中道理,可是看着小孩将剑柄攥得青白的手指,还是道:“非我害人,人先害我,鬼门大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此事你该求她。”
县令当即对小孩叩头,惶恐不已:“杀不得啊,小祖宗,他是宁王殿下,宁王殿下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哪怕是你们修仙的,也不能如此大胆妄为啊!”
小孩没有说话。县令赶忙叫人将宁王殿下抬走。宁王殿下被众人扶着站起来,往身后的马车走,这本是一段恩怨的落幕了,可哪知宁王竟然抽了一旁侍卫的剑,大叫一声朝小孩砍去。
“咚”的一声,宁王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胸膛蔓延出来,小孩举着手中的无傲剑,剑身浸满了污浊的血。
“殿下!”县令高呼,“来人,拿下这个孽障!拿下她!”
小孩却奋力一剑划开众人,冲向宁王,硬生生地将男人的头颅砍了下来。
四下尖叫起来,人群忙不迭地逃命。侍卫愣了愣,在县令狰狞的面孔下,将刀身朝小孩挥去。
如果不出手,这小孩就死了。她下意识地穿过重重侍卫,将小孩提溜了出来,小孩手里拽着长着头发的人头,人头上恶心的血落在她干净的鞋子上。
“明悟真人?!”县令大概快疯了,眼睛瞪得几近裂开,“快放开她,杀了她,微臣不想死啊!”
她哪能管那么多人的死活呢?她看着地上的尸体、县令、侍卫,又看了一眼头发乱糟糟的小孩,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知为何痛快得笑出来。她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天子,就说人是我闻寻雪杀的,有事冲我闻寻雪来。”
小孩抬头看了看她,张了张嘴,低下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县令似乎还说了什么,但她没注意,只是把小孩放下来,然后牵着她,一路沉默地回山。她没想过要指责和惩罚小孩,也不觉得小孩应该受到指责和惩罚。相反,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孩的胆气,值得她送一把无傲剑。
宁王的人头被带到逍遥剑庄庄主的墓前,小孩跪坐在碑前,朝她借了一点火,将人头扔进了火盆里。
木柴在烧化的油脂中劈里啪啦地响。小孩朝着墓碑重重地磕着响头,直到磕得脑门都流血了,她才忍不住出手拦住:“够了,”她说,“霁庄主在天有灵,一定能安息了。”
那是灭门后的第一次,她看见霁筠哭。
眼泪先是从干涸的眼角无声落下,最后变成鼻涕和眼泪混作一团的撕心呐喊。
“师父。”小小的一团趴在她的肩上哀嚎,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霁筠说话。她不记得当时应了句什么,又或许其实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总之,自那以后,霁筠便开口说话了。
那人和师尊回山后听说此事,沉默了许久,却并没有多言,只是告诉她,既能说话了,就好生教导着,逍遥剑庄一生坦荡磊落,山庄的女儿也应如是。
她承认自己出手救人是动了恻隐之心,但可不代表她真的喜欢小孩啊。况且,让她教,指不定教出什么邪魔外道,于是立马拽着那人,讨好地蹭着对方肩膀:“师姐,要不还是你教呗,闻朝不想教啦,好不好,好不好……”
待对方一声“好”字脱口,她便立马撒手,万事大吉一般飞速溜往藏宝阁:“谢谢师姐咯,晚上来找你!等着我哦!”
霁筠就这样在实际上成了长明宫大弟子的徒弟,开始习本门正统修仙之术。
如今一恍几百年光阴飞过,过去有关仇恨的记忆被一点点掩藏在岁月深处,她这个当初目睹眼泪与血水的人,竟然差点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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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寻雪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霁长宁,往前迈了一步,本想出声喊她,然而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如果这会儿出声,不就白费了刚才偷偷上山的功夫了吗?
闻寻雪摇头,决计不能如此草率。至于霁筠这人,哭就哭吧,到时候正式打起来了再说。她眼下不能在此久留,得去熟悉一番山上如今的环境以及查探一下十二影这次前来会是怎样的阵仗,这对她很重要。
念及此,闻寻雪悄悄地跳下楼,欲往大门外走。但扒着扶手时,又忍不住回看一眼霁长宁,心想这是要哭多久呢。
不过也只有这片刻的留恋,待听见阁楼外有人喊“师尊”时,她便飞速地跨出大门了。
符玉找寻霁长宁半天,看见藏宝阁的大门开着,忙踩着台阶匆匆上来,扯着嗓子喊道:“师尊!师尊你在里面吗?鹿师兄他们回来了!”
藏宝阁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人慢悠悠地从里面出来。
“师尊,你真在这儿!”符玉高兴地唤出来,定睛看见对方通红的眼睛又震惊地慌起来,“师尊,你,你,你的眼睛,怎么?”
藏宝阁外,千年的银杏古树在风中晃着枝桠。霁长宁看着灰雀啾啾叫着飞到她的肩头,竟是难得笑了笑:“无事,只是偶尔入戏太久了,会不知道自己此处为什么哭。但看着有人动恻隐之心,就又明白了。”
“师尊。”符玉拖长声音无奈叫着。
“这是安神用的净心丹,总共六颗,我留了两颗。上次你被千面狐附身,魂魄受扰,剩下的便拿去用吧。”霁长宁将怀中的小盒子递给符玉,那是方才装“归心丹”的盒子。她抬手顺了顺山雀的毛,“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