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了一日一夜,后半夜下了瓢泼大雨,那人始终都未让他起来,他双膝磨损,但少年自有一股倔气,死咬着牙不愿求饶。
直至次日清晨,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一柄伞替他遮了雨。
他略有疑惑的抬头看去,一张温婉清秀的面容闯入眼睛。
那小少女比跪着的他要高出许多,她手只能握住半个伞柄,但努力够着前处,衣裙已有一半湿透,可手里的伞柄未曾后缩分毫。
“阿蕙,阿耶进去与伯伯说会话,你在这里陪六郎。”前头与眉宇有几分相像的男子温声道。
小少女点点头,低下头对他绽放了一个笑意。
“安哥哥,阿蕙在这里陪你。”
荀安依然记得她的笑容,明明是泼天的雨势,可她的笑就如邑京城含苞的牡丹,即使花瓣上残留着润泽的雨滴,却愈发显得饱满清透。
即使后来,他堕入深渊,记忆里满是血腥沼泽,那深不见底的裂缝里偶尔也有渗进来的模糊光线,便是这个存在记忆里的那个笑容。
那曾是他定下的妻子,是他唯一还能一望的残光。
荀安在竹影后站了一会,他听到了她说话,她好像是凑着谁的耳朵说了几句,然后起了嗤嗤的笑意,如廊下风掠铜铃。
荀安却皱了眉,他抬手拂上胸口,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奇怪。
明明日夜思念的人近在咫尺,却发现心中并未有所期待的波澜。
难道是这些年在风月场里久了,连最后一点情绪都不见了么?
“东家。”那厢转角处,人影微晃,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他的脸大半都在阴影下,对着荀安叉手一礼。
“临王已得知玉佩落入元盈长公主之手,在郊外派人刺杀公主,意图抢回玉佩。”
荀安并无所动,他的手还拂在胸口处,依旧闭着眼睛想听清一墙之隔内的软语,对来人的言语略有些不耐:“知道了。”
那人收回了手,片刻后出声迟疑道:“东家……是不准备救长公主么?”
“方才城中人多,我见长公主的护卫们被人流隔开了,她如今身边只有一个马夫。”
“你想说什么?”荀安回过头,他的不耐皆收了回去,声音毫无温度,如同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是属下冒犯了。”那人重重一揖,后缩了几步。
“每年这邑京城中,路边死的猫狗不计其数,难道都要我一一去救么?”荀安掸了掸衣袖,将落在肩上的竹叶轻轻拂去。
“是。”
角落归于寂静,院子里早已没了声音,只有铜铃还时断时续发出声响。
他仰头看向远处。
宫阙逶迤,远山重重。
翠竹落了些落了一地,他觉得很是扫兴。
顺着原路在缓缓回去,那些在曲江池畔游玩尽兴的人已然都开始归家,街巷点起花灯,酒肆的青灰色酒旗直冲云霄。
接而,远处忽而起了甲胄摩擦之声,还有冰刃寒光泠泠,众人皆惊慌朝路两旁散开。
一长队金吾卫齐整而过,面色绷紧。
“怎么了这是?”路人小声询问,“突然多了这么多金吾卫?”
“不止他们,方才我见武候铺都召了许多人,某隔壁那做不良人的张五都急匆匆回去了。”
“今日不是上巳么?怎得突然这般严峻?”
“诸位可是不知……”有人声音压低了些,“某听闻啊,元盈长公主在郊外遇刺了!”
“元盈长公主遇刺?”有人惊呼。
“你小声些!当今圣人可最听这长公主的话,之前慈恩寺走水,长公主差点被烧死在里面,圣人就差把那佛寺夷为平地。如今竟还有人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行刺长公主,这回,圣人怕是要把整个邑京城翻过来抓人了。”
“那长公主如今找到了没?”
“找是找到了,还好,卢少卿恰好经过那处,才将那些贼人打退,救下了长公主。”
“卢少卿?大理寺的那位?”有人不解,“我记得那位当年也是长公主推荐给圣人的。”
“自然是那位了。”回答的人语气有些悠长,似在暗示什么,“这卢少卿啊,生得也是不错。”
“但我听说,如今公主府里多了个乐人?好像是长公主在陈记酒肆救下的,如今还被提为了公主府的司丞……”
荀安并未再听下去这些话,待那队金吾卫皆过去,他继续朝前。
愈至公主府,人便少了许多。
月色如水,荀安走至一僻静处,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