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弹完一曲,在宾客们议论的嘈杂中悄然离开。
如今整个京城都被身兼三镇节度使的仇震的死讯震惊,街头巷道的窃窃私语中都隐晦地提及此事。作为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仇震一直是朝廷的潜在威胁,但在百姓中他的口碑并不算差,如今他一死,仿佛是在动荡的油锅中砸入了一块大石头,微妙而复杂的局势需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秋阳对这些事并没多过多的在意,仇震的死也许会牵动天下的变局,但她只是这世间的一粒沙尘,因为太容易受到影响,反而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推开门,看到伫立在床边的清瘦身影,将差点脱口的惊呼咽回喉咙里,轻轻合上门。温十三经常无意识流露出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如刀含鞘,靠近会割伤指尖。但这种情况很少,而且转瞬即逝,很快就会被温和的外衣掩盖。此时的他却没有丝毫的收敛,冷漠的气息凝聚在四周,经久不散,仿佛是缠绕在他的飞鸟。
两件毫无关系的事突然在秋阳脑海里建立了隐秘的联系,电光火石间的灵感激了她一个机灵。她压低声音问:“仇震是不是你杀的?”
空气里似乎响起一缕轻微的叹息,温十三转过身,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除了一声“嗯”别无他话。
秋阳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在惊惧中又勉强找到了一丝安慰:时间……时间不对……温十三却好像看穿了她所想,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说:“你听说过列子凭虚御风吗?若得其妙,日行千里并非难事。”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那双漆黑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那种眼神既冷酷又悲悯,似乎希望这句话会将她逼入绝境,又似乎根本不愿她知道这件事。
秋阳扶着桌子坐下,她现在才多么清晰地意识温十三是在怎样陡峭险峻的断崖边沿行走,即使只是一阵虚弱无力的风,也可能促使他陷入粉身碎骨的境地。
温十三体贴地替她倒茶,同时隐隐带笑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秋阳没有看他,低声回答:“如果我不能阻止你,问了也没有意义——但你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去杀他。”温十三的表情微微一僵,她接着说,“仇震身边必有高手防护,你那次受了伤,是被他的侍卫所伤吧?”这句话提醒了温十三,他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左肩,浅浅笑道:“已经好了。”刹那间他又重新变成那个与世无争温文尔雅的贵族少年,目光沉静温和,举止洒如。他去抓女人的手,她没有抵触,握紧了少年的手。他的手指尖微凉,看上去保养得很好,但只有真正触摸后才会发现布满了厚厚的茧,应该是常年操练兵刃所致。
两只手严丝合缝地握在一起,仿佛是原本是一体的绝妙瓷器拼合,秋阳将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从进门开始第一次正视他,恳切地请求:“你shā • rén,我管不了,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要再受伤了。”
温十三本来想俏皮地笑一笑,但触到她的目光却笑不出来,他想他被锁住了,飘荡的风筝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想飞多高就飞多高,但也多了一条安歇的退路。
他在那双混杂着世间尘埃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佛是具有强大引力的漩涡,几乎要将他的神魂都埋葬其中。
在良久的静默后,他眨眨眼,点头:“好。”他松开手,拾起搁在桌上的折扇,熟练地玩转着:“我这几天没法来了。”
秋阳顿了顿:“为什么?”
温十三用折扇敲敲窗台,淡淡道:“谢琰帝姬要回来了,你没发现京城的警卫近来都增添了一倍吗?”
秋阳感慨道:“想来今上思女心切,生怕别生事故,故而紧张了些。”
谢琰的故事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是今上的小女儿,出生才两月余被白云观清虚道长预言将来命途多舛,重病缠身,若要避免灾祸,须随他修行,十六年不见他人,方可免遭罹厄。今上信道,又十分敬仰清虚道长,对此深信不疑,总有不舍,还是将幺女托付清虚道长抚养。时至今日,已满十六年,也到了谢琰归家之日。
“帝姬这些年虽然不在宫中,却被今上时时刻刻惦记着,分量颇重,如今她回宫,陛下必要大肆庆贺,正是奉承的好时机,我最近怕是没空了。”不知怎的,秋阳总觉得他说这番话的语气里有一点言不由衷,甚至有一点说不出的讥诮。
秋阳突然对这素未谋面,身世凄惨的公主有了一丝妒忌之意:他们分别是年轻的少男和少女,年纪相仿,家世相当,也许那位帝姬和温十三同样的漂亮……
她冷不丁地发问:“皇上准备为帝姬择婿吗?”
温十三一愣,握扇的手似乎又加大了几分力:“我不知道,但是……也对,她毕竟十六了……”他的表情像是被提醒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你也十六了吧?”
温十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是,我今年恰好十六。”他似乎焦虑又紧张,干巴巴地问:“你想说什么?”
秋阳扭着绢帕,干涩地说:“也许你们……”
温十三这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忍不住放声大笑,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与她不可能。”接着他漫不经心地评论:“一个十六年不同人打交道的女孩,指不定是什么无心无情的怪物。”
秋阳皱眉低斥:“你不要命了?”
温十三耸耸肩,一派全然不在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