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码头忘记了白天的忙碌。
不太清晰的夜色里,各种大小不一的大型集装箱犹如一头头沉睡的猛兽,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地划分为一块块规整的小区域。
丁志年跪在照明灯投下的光圈中央,被蒙着头封着嘴。
也许是因为走得太过匆忙,他连最基本的行李都来不及收拾,趁着宴会还在进行中,偷偷赶到这儿,打算搭船离开。
可惜就算如此,依然没能逃过一劫。
当罩在头上的布套被摘下的瞬间,刺眼的灯光强烈得他差点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在一圈白色光晕中,他看见了梁境生。
今晚月朗星疏。
广袤的夜空只孤零零挂着一轮月亮,冷清得连月光都透着几分清凉,违背了盛夏炎热的原则。
梁境生正穿过月光,朝他走来,本就淡漠的眉眼被一身西装衬托得更加冷峻,仿佛来自地狱的神。
丁志年心生惧意。
虽然外界传言这位梁家未来的当家人做事狠绝,不留余地,但这都只针对生意上的事。
至于生活中,或许是很少有人能够牵动他情绪的缘故,又或许是早就不相信人性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多时候他甚至显得宽容慈悲。
因为对于背叛过自己的人,他通常选择的都是一些痛快的方式,很少折磨人,而且从不露面,更别提亲自动手了。
这次他是真的动怒了。
认清这个现实后,丁志年只剩下了后悔,后悔自己当时只顾着眼前的利益,而忘了考虑后果。
即使丢了工作,也比丢了命好。
他知道今天可能没机会再活着出去,所以嘴巴上的胶带刚被撕下,磕头声求饶声便接连响起。
“少爷,我求求您,看在我为梁家做了这么多年事的份上,放过我这一次吧。林小姐……林小姐的事都是夫人逼我做的,我只不过是听她吩咐,就算您杀了我也没有用啊!只要您这次肯放过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闻言,梁境生轻笑了声,反问:“谁说我会杀你?”
他知道,自从回国以后,方芝一直派人跟踪他,调查他,监视他每天的一举一动,今天把丁志年扔出来也只是想试探他的反应。
当然,这么做的不止她一个人。
不过不管有多少人,他都不在意,但只会让他们看见或听见他想让他们知道的。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没人知道林闻笛存在的原因。
偏偏有人在今天搞砸了一切。
遗憾的是,丁志年并没有察觉危险靠近,听完这话,还满心欢喜地以为有挽救的余地,正想再多说几句,却见梁境生的视线突然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不解地跟着望过去。
只见空旷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辆黑色的车。
很快,车上走下来两个男人,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拖下来一个女人。
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闷在后备厢太久,她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脸上,看不清样子,手脚也被绳子捆住,浑身颤抖着,几乎站不稳。
看见这一幕后,丁志年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他这才终于明白梁境生的真正意图,吓得赶紧用膝盖跪着走到他的面前,比刚才更用力地磕头认错:“少爷,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您要是想撒气,尽管冲我来,别伤害我老婆行么?求你了,求你放过她……”
梁境生对这话置若罔闻。
下一秒,不远处传来一记落水声。
女人被扔进了海里。
岸上的人拉着她身上的绳子另一端,在她快要没气的时候再把她拽上来换换气。
如此反复,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见状,丁志年顾不上求饶了,即使无济于事也拼了命地想要爬过去,只可惜身子刚一动,便被人狠狠踩住肩膀,无法动弹。
一时间,整个码头只听得见女人尖锐的救命声,以及男人绝望的哭喊。
这时,梁境生重新垂眸看他,脸上无悲无喜,仿佛打量一粒不起眼的灰尘,开口道:“眼睁睁看着她向你求救却又无能为力的滋味怎么样,好受么?”
一听这话,丁志年抬起头。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只是怒睁着充血的双眼,像是恨不得能用眼睛将他撕碎般地瞪着他。
愤怒的表情说明一切。
可梁境生没有看懂,黑眸蒙上一层困惑,认真地问他:“觉得我太过分了?”
无论是丁志年,还是其他想尽各种办法对付他的人,每当他决定处理掉这些麻烦的时候,不过是把从他们那儿得到的东西原原本本还了回去。
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
为什么还会觉得他过分呢。
明明他已经很公平了。
然而这番真诚的询问在丁志年听起来更像是明知故问,羞辱感和挫败感暂时吞没了他的理智。
既然梁境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那他又何必再跪着讨好。
于是他开始不顾后果地反击发泄,疯狗一样乱咬。
“你这个疯子!你以为这样对我,自己心里就能舒服一些?别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只有狠狠报复那些真正伤害你的人,你才会彻底解脱,可惜你不敢,因为你根本斗不过他们!没了梁家,你什么都不是!你这辈子只配活在他们给你制造的阴影里,所以别再妄想得到幸福,那姑娘也迟早会看清你的真面目,然后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你!你永远只会是一个人!”
这些诅咒命运的话梁境生从小听到大,早就已经麻木了,很少被激怒。
不过丁志年似乎很热衷于自寻死路。
因为最后一句话,梁境生平静的眼底掀起一丝波澜。
他摇了摇头,语气略带惋惜,叹道:“看来你的妻子并不是你最珍惜的人啊。”
说完,他不再把时间浪费在毫无用处的人身上,收起慈悲,转身离开。
今晚的事连同月光一同被留在码头。
*
回去的路上,一直被梁境生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微微震动。
是一条来自林闻笛的短信。
——对了,刚才忘了说,忙归忙,但你也要注意身体啊,千万别熬夜,能早点就早点睡。
屏幕的冷光映亮他的脸。
眼底蓄满的怒气阴沉开始慢慢消褪。
梁境生紧抿着的唇角变得柔和,手指在手机键盘上不太熟练地敲下回复。
——好,你也是。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新短信,林闻笛笑了笑,可没有维持几秒,她又想起了他说的那句“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尽管她一再强调今天玩得很开心,他依然坚持己见,而这似乎再一次印证了她刚才在车上的猜想:梁境生确实很介意她出现在宴会的事。
但关于这件事,她一个人瞎想再多也没用,只会徒增烦恼。
于是林闻笛晃了晃脑袋,抛开杂念,放下手机,准备好好睡一觉了。
虽然今天一天显得格外漫长而充满未知,然而和生命的长河比起来,这段小插曲就像是一颗扔进河里的石头,还没激起水花便被冲得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醒来,生活回归正常。
林闻笛重新重复着每天在“家”和“海洋馆”之间的往返运动,期间偶尔陪吕琼去疗养院看看,也能算作是调剂了。
当然了,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潜水证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又经过了几天的培训,终于可以持证上岗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而林闻弦这次打的鸡血有效期似乎也很长。
自从被承诺了只要做完作业就能出去玩,她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学习,最后竟然破天荒地在八月中旬就提前完成了任务。
不过忙于学习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要多关心关心身边的家人。
因此,她细心地察觉到了自家姐姐在生活上的一点改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周五晚上,林闻弦挑了一个不会被打扰的时间,和她玩起了传统游戏:“姐,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林闻笛正在叠衣服,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头也没抬,配合道:“坏消息吧。”
见她咬住了诱饵,林闻弦立马扑到她的面前,问道:“你最近很忙么?”
这算什么坏消息?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林闻笛疑狐,看了她一眼。
“那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经常去隔壁溜达了?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虽然那天晚上林闻弦费心偷听,可惜并没有听出个什么名堂来,甚至还被绕晕了头,怀疑他们之间有专属的暗语,就算正大光明地聊,别人也听不懂的那种。
而林闻笛听完这话,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哭笑不得,戳了戳她的脑门儿,假装不悦。
“你看看你,怎么这么难伺候。我经常去找他,你不满意,不经常找他,也不满意,那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行吧。”
“不满意?我哪有不满意!明明非常满意!”
这样的误解对林闻弦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急得她差点没跳起来反驳,而后才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而已。”
林闻笛倒也没隐瞒她什么,实话实说:“因为他太忙了。”
“忙?”林闻弦一听,更不高兴了,怒拍床垫,一脸不屑,“哼,一看就是借口。只要真心想和你见面,再忙都能挤出时间。”
她又拿出过来人的姿态,开始批判这种极其常见的社会现象,却被下一句话问倒了。
“那你是希望他能挤出时间和我见面,还是不希望呢?”
“……”
林闻弦一时语塞。
好吧,她承认自己确实有点自相矛盾,一方面不希望林闻笛和他走太近,另一方面又不满他因为一些敷衍的原因冷落了林闻笛。
见她不说话,林闻笛看出了她的想法,不和她开玩笑了,认真解释道:“是我自己不想打扰他,和他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