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雷声未落,车大灯晃过两人的视线,一辆香槟色的凌志稳稳停到酒店正门口。门童上前拉开副驾车门,从里面下来的,正是让他们望眼欲穿的梅秀芝。所谓天酬勤,罗明哲常说,只要功夫下到家,老天爷自会赏饭吃。干侦查员就得勤勤,甭管多苦多累多熬人,该盯的就得盯,该守的必须守。哪怕错一下眼珠子,线索哧溜一下就没影了。
车门咣咣两声响,陈飞和赵平生冒雨跑进酒店大堂,追上正往电梯间走去的梅秀芝。眼下她没穿那条红裙子,而是一条亮蓝色的丝质连衣裙,露出藕白的臂,腰掐的只有一搾来宽,脚上一双同色高跟鞋,鞋跟得有十公分,站陈飞跟前明显比他高出一截。垂在胯边的小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做工精致,陈飞和赵平生都不大懂奢侈品,勉强认识两三个大牌的标志,扫了一眼没认出来是什么牌子,看花纹是蟒皮的。
显然是之前的偶遇让她记住了赵平生,再见到对方,眼里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找我有事?”她不自在的拢了下肩上的挎包金属链,秀眉微蹙。
陈飞把死者照片握在手中,慎重:“是这样,梅小姐,最近银都华裳出了起案子,死者身份不明,想请你帮我们辨认一下。”
一听他们连自己姓什么都知,梅秀芝眼里的那抹疑惑瞬间转化成谨慎:“银都华裳?我在那地方没熟人。”
“先看看再说吧,那个……在这看还是去你房间?”陈飞意有所指的将目光扫向礼宾台,那里还有客人在办手续。
梅秀芝偏了下头,抿抿嘴唇说:“上楼看吧,这人太多。”
三人坐电梯上楼,进了房间梅秀芝第一件事就是甩掉脚上的高跟鞋,赤足走在柔软的地毯上。赵平生看她脚后跟上左右各一鞋跟磨出的红痕,不免感慨女人为了美真是什么罪都肯受。
眼瞧着她从蟒皮包里拿出个银色的烟盒,抽出支细烟,陈飞拿起茶桌上的烟灰缸递过去。暂不确认这女的到底害没害过宋琛,更不知她与“郎美溪”是何关系,眼下这一刻他们之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绅士的举动有助于打破对方的保护罩。
“谢谢。”梅秀芝嘴角挂起丝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陈飞,忽而转身去浴室里拿出两条毛巾分别递给他和赵平生,“擦擦吧,你们头发都湿了。”
外面的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已经听不见雷声了。擦完头放下毛巾,陈飞将尸检时拍的死者面部照片递向梅秀芝,她只看了一眼,便蹙眉别开视线。
她手有点抖了,搓火机搓了两下都没搓着。赵平生见状从沙发椅上站起身,摸出火机帮她点燃叼在唇间的细烟。烟雾飘散,梅秀芝拢起垂到颊侧的卷发别过耳后,幽幽叹:“她叫郎美溪,是我们公司的签约模特。”
还是身份证上的名字,陈飞和赵平生互相看看,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签约还用假身份,看来这个“郎美溪”,年纪轻轻,却不简单啊。
“模特?那她去银都华裳是走秀么?”
陈飞明知故问。果然,梅秀芝挑起的眉毛透露出一丝不屑:“二位,有些话不用说那么明白吧?”
赵平生正色:“这是警方的正式询问,当然得有一说一,明明白白。”
“女孩子年轻漂亮就是资本,学会利用资本拓展人际关系,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面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梅秀芝呼烟时的神态娇媚妖娆,“不过公司只负责合同规定的业务,至于工作时间以外的行为,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
“这么说,你并不清楚她去银都华裳见谁了?”陈飞又拿出另外一张照片——那条正红色的吊带裙,“她死的时候穿着这条裙子,你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这是公司规定的着装么?”
“切,乡下丫头,不懂时尚,看我穿什么好看就去买什么呗。”
“听起来你不太喜欢她的样子。”
“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谈不上喜欢和讨厌。”梅秀芝眼神一变,敌意取代了娇媚,“二位,我是领队,和郎美溪之间只是同事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她威胁不到我的利益。”
“我又没说她威胁到你了。”陈飞挂起职业笑容——这梅秀芝心机深沉,前一秒还被死人的照片吓着,转头却能冷静应对,看来发生在宋琛身上的事情,可能并非只是出轨那么简单。
梅秀芝嗤笑着呼出口烟:“警察同志,你们上门询问,不就是怀疑我么?电视里不都这么演?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漂亮女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从她的言词间,赵平生听出点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意思。他进修时听公安部的犯罪心学专家讲课,提到过这种类型的罪犯。高智商低德是这类人的显要特征,常因缺乏德感而导致犯罪,然而并非所有具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都会成为罪犯,只能说是有成为罪犯的潜质。有意思的一点是,深入分析某些成功人士的言词时会发现,他们普遍具有程度不一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这大概正和某些成功学里宣扬的,诸如“想要成功必先放弃那无处安放的德感”不谋而合吧。
“误会了,这只是例行询问。”陈飞收起照片,看似随意的环顾一圈房内,“你知不知郎美溪平时都接触哪些人?”
“我跟她真的不熟,没什么私交,就看见过有次活动结束后,有人开车来接她。”
“什么样车?”
“银灰色的现代。”
“车牌号?”
“没记。”
“司机是男的女的?”
“应该是男的。”
“那这男的有什么比较显眼的特征没有?”
“他坐车里,拉着遮阳板,我哪看的清楚。”梅秀芝回手摁熄烟头,眉间堆起不耐烦的纹路,“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到我办公室再问吧,普云路一百一十八号,公司里的人都认识美溪,你们可以连他们一起询问。”
听对方下了逐客令,陈飞和赵平生起身告辞。出屋进了电梯,陈飞按下一楼的按钮,轻:“看来郎美溪的事和梅秀芝没什么关系,要不她不能大大方方让咱去公司询问,不过宋琛和她……我感觉不是出轨这么简单。”
赵平生点了下头:“是啊,宋琛和她之间肯定还有金钱上的瓜葛,那五万块钱,大姐不是一直没问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么。”
“诶,我刚扫了一圈,虽然不认识多少大牌的东西吧,但她屋里的奢侈品真不少。”陈飞眉心微皱,“五万块钱对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我现在怀疑宋琛是不是真跟她有一腿,这样的女人五万块钱想搞到手可有点困难。”
“如果只是睡一次的话,五万也不便宜呐。”
“不会,就宋琛那抠门儿嗦手指头的主,能舍得睡一觉花五万?别人给五万睡他还差不多。”
“……老陈,你这嘴可是越来越损了……”
“我实话实说,你看我姐,结婚那么多年了,戴的还是二十年前他给买的金戒指,都不说给换个带钻的。”一提起姐姐的事儿陈飞就有点来气,摆摆手,示意终止这个话题,“行了,赶紧回家睡觉,明儿去梅秀芝的公司走访,哦对,记得提醒我让韩定江去给宋琛抽血。”
“我给他发过消息了,他说明儿一早就去医院。”赵平生冲他晃晃手机。
“哎呀还是你靠谱,离了你我可怎么活。”
电梯门开,陈飞感慨着迈腿,没走两步忽然一定,回头问:“对了你刚在车里说什么来着,你不走是因为要守着什么?”
“——”
酒店大堂的照明白晃晃打在赵平生脸上,那点在车里狭小黑暗却又无比炙热的气氛下催生出的勇气,出溜一下缩回脚底。他干咽了口唾沫,眨眼间思路陡然一转:“重案大队是师父一手创建的,他年底就退了,我得替他守着。”
“哦,你还挺孝顺。”陈飞说不上什么语气的应了一声,突然眼神一凛,伸手给赵平生拽出电梯,“傻楞什么呢?瞅瞅!差点被门夹着!”
回头看了眼缓缓关闭的电梯门,赵平生搁心里默叹了口气——唉,我可能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喜欢你。
—
躺在床上,赵平生辗转难眠,旁边陈飞睡得是四平八稳,一动不动,呼吸均匀。进屋之前还说洗个澡再睡觉,等赵平生从浴室里出来,却看人已经躺沙发上睡着了。连拉带拽弄上床,差点给老腰扥闪了。
睡不着,他脑子里一会转案子,一会转躺在旁边的人。十五年了,人生有几个十五年?到底要不要再这么守下去,守一个未知的将来,守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的人?有时候他真怀疑陈飞就是装傻,能看不出来么?他对谁有像对陈飞这么照顾包容乃至放纵?然而事实是陈飞却对他一点都不设防,别说动不动睡一张床上,就算在局里的澡堂洗澡,也没见对方刻意避开过他一丝视线。
他背过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都三点多了,再不睡明儿没法工作,只能硬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过于繁杂的思绪。窗外的虫鸣和屋内的呼吸声交错起伏,一点点融入梦境,化作那遥远记忆的模糊背景音——
“也不知联防那帮人都特么干什么吃的!我都追出二里地去了,那帮人还跟车上等着!等他大爷啊!艹!还好老子命硬,那孙子一枪没打中,要不今儿照片就得挂门口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