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四哥的死,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谎言,一个并非秘密的秘密。
赵佶心里堵得难受,天又冷,他肚子还饿,饿得他的胃在烧,是一团虚妄的火焰越烧越冷,使他不仅发慌还一阵阵地发晕,他扶着门休息了一小会儿,神志体力恢复过来,叹了一口气,打算四处走走看看,反正这里躺着的都是熟人,不是他的舅舅就是他的太爷爷,顶多就是半夜被谈话,而且这几晚他多半会失眠。也不着急,他早晚也得躺在这里。
这哭声不简单。
苏灿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有了这样坚定的判断。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这一刻它在东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下一刻又从南边传来巨大响声。如果不是因为人跑得飞快而移动的话,只能说是通过自己努力控制声音而造成的一种幻觉,目的就是麻痹敌人,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听说当年的飞魍的攻击,就有这样的倾向。
更使他困惑的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年纪很小,这根本就是一个女童的声音,可爱,稚嫩,与刀光剑影毫不相干,怎么能哭出这样幽咽可怖的样子,就成了这样鬼魂似的声音的主人?
苏灿穿过草丛与石像,偶尔有蟾蜍与蝾螈从他脚边跳过去,树枝哗啦啦地一摇,几只鸟飞过求。他屏气凝神,多次确认那声音的方位。这声音宛如一个声东击西的刺客,将侍卫引过去以后抓住机会向皇上下手,大多数都是如此,因此几个带御器械总是分头行动,确保不会在任何一个方位露出破绽来。而苏灿又觉得,比起辨认和寻找,“揣摩”是更为重要的:敌人要从哪个地方攻入?会以怎样的方式接近?如果他要这样做,接下来他会使用怎样的一招?然后按兵不动进行判断,十有bā • jiǔ可以完美识破。
这世上杀手很多,高手也很多,然而再厉害的高手当了杀手,都不会再显露出他曾是高手时候的风发意气,大摇大摆走上金銮殿,过关斩将直到取下皇帝人头,那只存在于传奇中,人类的力量毕竟是有限,体力更不是无限,他们只能寻找机会,用尽全力去刺杀皇上,还不一定能够保全自己,有时候一招下去不能够成功,就只能赴死。
苏灿从未佩服过他们的勇气,他只觉得他们吵闹和无聊,千奇百怪的招式更是在无形中增加了自己的工作压力,而且——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的一招,居然是这样不堪一击的,真是可笑啊。
一只兔子从远处跑出来,跑到苏灿面前,愣了一下,立刻调转了方向,往旁边跑去了。苏灿没有注意蟾蜍与蝾螈,但对这只兔子产生了一些轻微的兴趣,主要还是因为它的怪异的状态:它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跑来,腿上隐约沾了些血。
这地方也不会有过于凶猛的野兽。他陪着皇上一起来过。皇家的陵墓虽然风景优雅,但若是有什么野猪鬣狗之类的,半夜把墓穴拱了,把尸体拖出来啃食,这森森白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老祖宗们不得气得活过来?因此在这个地方,一切的小动物都是可以顺利成长而没有天敌的,甚至人都不太碰它们,就怕沾了这丝安逸的晦气,对小动物们来说倒是福气。
因此这伤口只能是人为所致。苏灿立刻抬头,朝着兔子来的方向一路奔过去,声响极其微弱,这一回竟是一根草、一片树叶也未曾移动,毕竟与杀手们对抗了这么多年,怎样隐匿自己的行踪他心中有数。既然对方不打算让他找到哭声的来源,那他自然以牙还牙,回敬以同样的沉默了。
皇家陵园比他想象中更大,压抑的重复感也是不输于皇宫。他越走树木越是茂密,伸出树枝来试图遮挡他的视线,他伸手轻轻拨开,接着走,光线暗下来,气温也越来越低,白雪地渐渐变得潮湿坚硬,哭声也变得清晰,是同样潮湿冰冷的,带着啜泣的,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似乎是躲无可躲的样子,离目标愈发接近,苏灿心中冷笑一声:装神弄鬼还真是够像样的,难道还真是个不敢见光的冤魂不成?
苏灿心里已是满打满算,不管这个人是男是女是何方神圣,他都要动手打人。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惊喜。就像赵佶之前不希望这里是坟地而到达了坟地一样,苏灿探入这一片小丛林的底部,看见了正在哭泣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娇弱瘦小而且长得非常可爱——登时心中的愤怒偃旗息鼓,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他虽知道不可轻视眼前的情况,可依然手足无措起来。
小姑娘在哭。苏灿听到的哭声就从她口中出现,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小姑娘实在生得漂亮可爱,哭泣也极具说服力:她的脸蛋粉白软糯,干干净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楚楚可怜的样子,红红的小嘴一歪,珍珠钻石似的泪水涟涟落下,似乎是永远也停不住的,擦也擦不完的。似乎好不容易止住了哭,然而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开始呜咽,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呜呜嘤嘤的,她想竭力制止抽泣,也只是颤栗地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哀鸣。
苏灿在成年人危险的世界里待了太久,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哄小孩子,就这么看着小姑娘哭,整个人有些发愣。他甚至在内心就为她开脱了:说不定是个有武术天赋的小姑娘,被父母丢弃在这里了呢?于是他问道:“小妹妹,你怎么哭成这样子,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姑娘抬眼看着他,声音虚弱稚嫩甜美,抽泣着说道:“我害怕待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找不到出口。”她哭得打噎,说出的话也是模糊软糯的,像是一块甜甜黏黏的糕点,一捏就会变形,像她粉嫩粉嫩的小脸。
一个人闯进这里,确实是很难出去,尤其是这个小姑娘所处的位置,苏灿略判断了一下,这大概是陵墓最偏远的位置,知道路的人走出去都要费一番功夫,一个不认识路的小姑娘被丢在这里,真是可怕得要命了。于是苏灿走过去,蹲下来,停在小姑娘面前,柔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起头来,视线与苏灿平齐。她在这一瞬间止住了哭,认认真真地看着苏灿,口中说道:“鸣心。我的名字是鸣心。”
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是波光粼粼的小溪,清澈见底,可以看见底下的鹅卵石,踩在上面——不,不能。不能踩上去。这不是小溪,它并不浅淡,小溪只是它的表象,鹅卵石是幻觉,这里是一个漩涡,踩下去就被卷入幽深底部,深不可测,不可呼吸,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能够使人毙命,是水鬼,是蟒蛇,是可爱面庞背后的狡诈,是训练有素的我见犹怜——谁说她不认识路了?她没有说过任何前因后果,一切都是苏灿自己想象的,是用以自我欺骗的借口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灿猛然清醒过来,腾地站起身来;鸣心的眼睛此时闪烁着翡翠绿的光,她死死地盯着他的时候,他竟浑身僵硬难以动弹,牢牢地被她牵制住了。怎么可能,苏灿觉得难以置信,难道这个小姑娘,是想要入侵他的精神吗?
“这里什么都没有,大哥哥。”鸣心喃喃地重复着,她的眼睛像是深夜之中的狼,幽幽的绿光显得贪婪无比,她往前走了一步,微微皱了皱眉,苏灿shen • yin一声,关节嘎吱作响,猛地跪到地上,满眼的震惊。他用力了好几次,可这四肢似乎不属于他控制了,违逆了他的意思而俯首称臣,苏灿是又惊又怒。
“死人没有灵魂,就看不见,所以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进不去。但是大哥哥,你——有——哦。”鸣心幽幽地说着,露出洁白的牙齿,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得有几分狰狞神色,“我看见哥哥的世界了,又黑又冷,只有一个亮闪闪的灯,挂在那里,地上都是血。哥哥,哥哥,不要躲起来,让我找一找,你在哪里啊?”
她进入到苏灿的灵魂里,那个幽暗血腥的凄凉世界里,看见那时候还非常瘦小虚弱的苏灿,蹲在角落瑟瑟发抖,浑身都是伤,而身后层层叠叠地堆着尸体。
鸣心道:“哥哥,哥哥,你生得这样好看,你的世界怎么却这样无聊?你的伙伴都死了,你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你在害怕,对不对?我知道,哥哥,我什么都知道。”她走过去,走到苏灿背后,双手幻化出巨大镰刀,轻而易举地握在手上,轻声笑道,“不如我帮你毁掉吧,就像毁掉那个金色眼睛的大哥哥一样……”
她举起镰刀,朝着苏灿的脖颈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