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如同疾风骤雨,王初梨把递过来的汤一推,汤泼落到地上,声音仿佛下雨。
“又给我吃这个十全大补丸?要是换成家里请来的名医,他的招牌都砸掉了,以不变应万变是行医的大忌,木先生不知道吗?”王初梨躺在林惊蛰的床上,林惊蛰把着她的脉,她不满地嚷嚷着。
林惊蛰笑道:“十全大补丸是好东西啊,周小姐。其中的方中人参、白术、白茯苓、甘草四味,也就是四君子汤,能够益气补中,健脾养胃;当归、熟地黄、白芍药、川芎四味,合成四物汤,能够养血滋阴,补肝益肾;而黄芪大补肺气,与四君子同用,则补气的功效更好,再加上肉桂,能够补元阳,暖脾胃。这么多药合在一起用,更有温补气血之功。你之所以会昏迷,是因为太累所致。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呀,缺乏锻炼……”
“行了。我知道它是好东西,我听你说过好多遍了。”王初梨满脸的不高兴,道,“它有效,不假,我受了伤,也是真的。”
充斥着药材味道的房间残破不堪,即使是白天,也是光线昏暗得难以辨视,每次林珑从外面进来,都要眯起眼睛适应好一会儿。说是防止药材被晒到变质,可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是怎么回事。王初梨起初不适应,多来了几次,也就渐渐习惯了。如今她太习惯这里了。
林惊蛰笑道:“要是受了致命伤,你还会到这里来吗?”
“我会啊。”王初梨不太服气道,“伤重得要死了的话,当然只能来找汴京城里最好的木先生了啊。”
“木先生也有治不好的病,要是真的不能够救活,你也会来这里吗?”
“当然啊,我不找你还能找谁呢。”王初梨脱口而出,又犹豫了一下,仔细思考了一下,又道,“啊,等等,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如果哥哥不在的话……我死的时候,哥哥很有可能不在这里呢。他总是在外面带兵……”
“带兵?”
“不是,”王初梨道,“他总是外面带货……他在外头做生意。我们王家没了顶梁柱,一度要没落了,得亏我哥哥独自撑起了这个家,真的很不容易。你知道,做生意是很不受尊重的……”
才不是呢。王初梨就没和木先生说过实话。照着王初梨的话说,她姓周名楚落,取楚楚动人、落落大方之意,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早逝,哥哥以一人之力撑起全家生计,运气好加上有经商头脑,所以现在家境富裕,让她吃穿不愁。她可不想用自己真正的身份去面对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公主之类的,可她的身份也足够尊贵,是能够让人顶礼膜拜,诚惶诚恐的,要是被知道她去他那看病,要么就是自己被批评一顿,木先生被严惩;要么木先生从此名声大噪,她排都排不上队。都不好,都怪自己的身份不好,接近木先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说起来,也只有端王赵佶会放下架子,让老百姓们知道王爷也是活蹦乱跳的活生生的人,没有什么可怕。但是他的努力依旧是没有用的。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王初梨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
林惊蛰端着碗,把勺子递到她嘴边,她顺从地张嘴喝下去,眼睛一刻不离林惊蛰。林惊蛰低眉回避她的眼神,将勺子拿回来,又舀起一勺来,吹了吹,再次喂给她,一边说道,“你哥哥真辛苦,常年在外头,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连自己的亲妹子病了都不能好好关心,尽找些华而不实的大夫来医,结果越治越没效。”
“那没办法啊。”王初梨说着,慢慢咽下这口药,然后沉默地低头拨弄着指甲盖,里面塞着污浊血块,缓缓开口道,“大家得到的信息有限,即使是皇亲国戚治病,也首先瞄准名医,不为了疗效速度而是为了面子,反正最昂贵的药用下来,怎么着也得好个七八分吧。至少治不死人。但是像那些街头巷尾举个大力丸旗帜卖艺又卖药的,绝大部分是江湖骗子,让他们给治病,虽然便宜,但是有死人的风险。木先生你也别太愤世嫉俗的了,你得接受自己没有名气这个事实,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穷鬼。”
“喂喂喂。”林惊蛰佯装生气,道,“小姑娘怎么说话的呢。”
“我说的话,能有假吗?”王初梨嘻嘻笑着。
林惊蛰挑眉道:“当然有了,周小姐。”
王初梨顿了一顿,略有些紧张:“我哪里说谎了呢?”
林惊蛰长久地盯着她看,突然笑起来:“这么紧张干什么,怕我看破?我是大夫,我当然知道。你伤得不重,大部分还是粉末加上水,造成了出血的假象。加上你受了寒又受了累,因此出血量很大,看起来就更加恐怖。但你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太乐观,你受伤之后,愈合的速度比别人慢许多,多亏了这金疮药止住了血,让你不至于失血到危险的境地,实在万幸。”
“是吗?我暂时不会死?那就好。”王初梨也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木先生,今天你的药粉救了我一命,真是多谢你了啊。”
林惊蛰忙道:“那不必。”
似乎沉默了一阵,气氛有些许的尴尬。王初梨试图起身,林惊蛰却按住了她,另一只手将碗放在床头。林惊蛰靠近她,女子香气渐浓,是叫人沉醉其中的,难以抗拒的温柔。
“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林惊蛰道,“你一个千金小姐,怎么就突然受了这样重的伤?”
王初梨顿了一顿,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在和你开玩笑啊,木先生。你不是说我伤得不重吗?”
“从数量上来说,只有一个伤口。可是这个伤口很深,很细,不能说是武器造成的……周姑娘,当时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就别让我回想了,我头疼,木先生。”王初梨苦恼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我说了,路过酒楼的时候,正好有几个江湖人士在里面聚众打架,我凑热闹过去瞧了瞧,就被卷了进去,中了暗器不说,最后装死才逃了出来……”
“哦?”林惊蛰道,“哪个酒楼啊?出了这么大事。”
王初梨信口胡诌道:“是摘星阁。如果我是个公主就好了,或者王爷的老婆,我看谁敢动我!”她说得感动自己,义愤填膺起来。
“哦。”林惊蛰轻叹道:“各有各的不容易啊。也怪现在的世道不正,都看不起白手起家的,即使是有几个钱,也不能够得到尊重。多好的一个姑娘,到现在还没有谈妥对象吗?”见王初梨摇头,林惊蛰产生了一种使自己愉悦的惋惜,“该找一个了,多好的姑娘啊。”
“我才不呢。”王初梨道。
“为什么?”
王初梨突然抓着林惊蛰的手,身子顺势倒下来,绵软温热地贴在他的手臂上——年轻女孩姣好的身体。林惊蛰这样一个丧妻多年的人哪能把持得住。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哥哥才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糟老头子。”
林惊蛰笑道:“说谁是糟老头子呢?我才过了三十岁多久,连四十不惑都没到,才不是老头子,女儿出生得早罢了。”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什么才过三十没多久?明年你就不惑了。”王初梨不依不饶地靠过去,“没有疑惑,也就没有念想了吧。你的念想是什么呢,木先生?”
他定了定神,慢慢推开她,道,“周小姐,今天的天很冷,要是冻着了,于身体恢复无益。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取暖的东西,不如我给你拿件衣服换上吧。”
“我不要,现在这件就很好。”王初梨恶意地冷笑道,“你女儿的衣服,我又不是没穿过。她虽然和我年纪差不多,可身子还是跟个孩子似的,穿了我都嫌憋得慌。我和她不一样。我才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啊。”
林惊蛰抬起头来看着她。
王初梨蹭到林惊蛰面前,她起身抱着林惊蛰,下巴搭在林惊蛰的左边肩膀上。林惊蛰看着王初梨认真的表情,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沾染了雪花的冰冷而湿漉漉的头顶。然后他将碗放到床头,当的一声,碗里的液体乱晃。
很久以后,王初梨把头往后挪了挪,睁开眼睛。
“你女儿看见了,可能会和你断绝关系哦。”她柔柔地道。
林惊蛰道:“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