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曲过半,叶朗星才勉强动了一动,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赵佶用膝盖碰了碰叶朗星,看到叶朗星慢慢睁开眼,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与此同时,想到自己总算不再是每次都需要保护的废物,而摇身一变成了有用的人,感动到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怎么了,端王殿下,哭成这样子?”叶朗星疑惑地看着他,因为头痛而声音虚弱到沙哑,“我对你这么重要吗……”
赵佶的说话声从指缝中传来:“是你让我意识到了我‘很重要’。这么说,好像也有点奇怪。总之,你醒了就好啦。”
叶朗星再三等待,确定周围没有突然跳出来的东西,才确定这一次是真的得救了。
“拥有‘梦’与‘境’的能力的两个小孩子,都被华阳教主杀了,他们的能力则被保留下来,成为笼罩汴京城与梦魇之境两个地方的强大的‘能量’。”赵佶道,“不过,好处大概是,因为要覆盖到这样大的一个范围,因此它能存在的时间是有限的。”
叶朗星正在四处回顾找人,听了赵佶的话,笑了笑,道:“你觉得‘时间有限’,是我们的优势?”
赵佶道:“你怎么看?”
“我们所处的梦魇之境,说不定会随着时间的耗尽而湮灭。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推断。”叶朗星道,“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越是到危险关头,敌人就越是会被激发出疯狂的本性来……”
赵佶打了个寒颤,岔开话题道:“汴京这几日封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不知道汴京城中还剩有多少禁军,可以面对这前所未有的状况……”
“这个你不必担心。”叶朗星道,“只要师兄不死,他拼尽一切都要保住他所要守护的东西……除了……”
突然想到王初梨,叶朗星赶忙噤声。
赵佶痛苦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一句响亮雄浑的口号从他们前方传来的时候,着实将两人唬得一震,对视一眼,旋即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走过去。赵佶跑得慢,连声说着:“慢点慢点,手埙声音太小了。”叶朗星头也没回道:“但是它们驱鬼的声音大啊。”
“驱什么鬼啊。”赵佶嘟嚷着,“又不是鬼……”一抬头,他看见以文术为首的护卫队共计八人,很明显地摆了一个阵,每个人都站在阵眼上,双手翻来覆去变换着各种样式,口中反复念着刚才的咒语: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是……”赵佶脱口而出道,“八阳阵!”
“八阳阵?”
赵佶道:“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是道家的一种‘阵法’,又称作‘金钟罩’,能够防止恶鬼或畜牲冲体。八阳阵起,阳气飞腾,当八个活人站在阵眼上时,每个人都拥有整个‘八阳阵’的力量,等于说是用八个人共同的阳气,来守护这八个人——这样说,可以理解吗?”见叶朗星点了点头,赵佶接着道,“以至阳之气,震慑魂冢之中的冤魂,让它们不敢接近。我真没想到,书上说的都是真的。”
叶朗星道:“你看的书可真多,不会武功真是可惜了。”
赵佶道:“要是我会武功,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看书了。”
阵中之人站立着,将两臂抬起至与肩平,随后两手臂经腹前会合,右手于左手掌背之上交叉,随后两手臂往两边伸展分开如孔雀开屏,鼓腹气储丹田,体内的气体运转,随着一声气贯丹田的“破”,幻象坍塌,隐约还听见凄厉的惨呼,赵佶认出是鸣心的声音,心中不免又难受一阵;而护卫队朝他们走来,见到赵佶时,文术一声“参见端王殿下”,身后七人也跟着行礼。
赵佶赶忙回礼道:“大家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之后不必再行礼了。正准备来找你们呢,你们没事就好。”
文术似乎对赵佶说的话不为所动,道:“多谢端王殿下关心,接下来我们不会放弃对您的看护,确保像刚才的一系列危险不会再发生。所以,端王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赵佶哽住,而叶朗星低声道:“这不是儿戏,端王殿下。天真的幻想是没有意义的。”
“这样吗?”赵佶勉强笑道,“那我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说了。”
“那最好了。”文术道。
赵佶道:“行吧。你们能辨别出口吗?”
“端王殿下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赵佶叹了一声,道:“那好吧。不过,你们可以先走在前面,不要超过我的视线范围。你们不必费尽心思保护我,我现在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我想,这片森林除了刚才的那些幻觉以外,没有别的什么洪水猛兽,大概可以算是一块比较安全的区域了——对我而言。如果非要布阵保护我,倒不如先护着叶捕头。”
文术道:“这……”
“我这不是‘希望’,而是‘命令’。”赵佶转头对叶朗星道,“我让他们一路护送你吧?”
叶朗星笑道:“我才不要呢。”
赵佶环臂道:“那你懂我的感受了吗?”
叶朗星舒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端王殿下。文术,你们先往前走吧,我和端王殿下一会就赶到。”
在护卫队走后,叶朗星问道:“又怎么了,端王殿下?你刚才为什么走神?”
赵佶道:“这里有‘别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属于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以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人还在这片森林里。”
叶朗星道:“鸣心吗?”
赵佶低声道:“鸣心的声音是直接进入大脑的,你不用多仔细都能够听见。但是这个声音,你得非常仔细地听……你听。”
两人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叶朗星道:“……我听见了。是‘呼吸声’。”
赵佶点头道:“是。哭声也许是幻觉,说不定我们现在又进入了幻觉中,但是不必担心,我能够驱散它——但呼吸声不会掺假。因为,只有‘活人’,才需要呼吸。”
叶朗星似乎有些吃惊,道:“确实有这个声音。只是,这样细微的动静,是怎么被你发现的?”
赵佶摇头道:“我也觉得奇怪,照理说我不该听到这些,我实在一无是处,可在这里,我不但能够脱离梦魇,还能够于细微处辨认人声,那大概是因为我的能力在梦魇之境里被‘放大’了,或是与‘现实’中的我截然相反。或许这只对我起作用,毕竟整个皇室的血脉,都与华阳教息息相关……”
说着,他朝着呼吸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其坚决果断,让叶朗星有点吃惊。叶朗星大步跟上去,道:“但是,我们的敌人未必只有这里的幻觉。幻觉,可能只是我们这条路上的一小部分。再者,你去找出声音的来源,又有什么意义,你希望是谁?你觉得还能是什么人?你希望的会出现吗?……端王殿下,你听到的人声,可能是‘埋伏’,如果我们循声去找,那不就是‘中计’了吗?”
赵佶受不了他的狂轰滥炸,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所以我才会叫上你,这样出了事,你就可以助我脱离险境。这样的理由够自私了吗?你满意吗?”
叶朗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没那么直接。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抱有侥幸的期望,你希望之前的那些人会在这个世界里重新出现,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这个声音很‘虚弱’。”赵佶打断他道,“不是潜声匿息,而是‘疲惫’。就像是我听自己呼吸时候一样清晰,我知道我的气息在不同时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觉得这个人,需要‘拯救’……”
叶朗星已将刀取出,在地上划了一下,发出嘶的一声尖锐金属的响,他笑道:“虚弱的敌人,也需要拯救吗?”
霎时,在面前昏暗的森林阴影,草突然被一阵烈风吹得飒飒作响、摇摆不定,随着“嗡——”的一声闷响,叶朗星赶忙一把将赵佶拉到一旁,石羽刀一扫一挑一按,将速如流星一般飞至的箭矢一把打掉。这支箭的力量大得可怕,被打飞了依旧是丝毫无损,往上方飞了一会儿,坚硬地落了下来,只听得“嘣”的一声,深深陷入到一块从地面杂草之中突起的岩石里。
叶朗星低声道:“端王殿下,你先走,这里我来解决。”
赵佶道:“等一等——”
“等什么,没看到这支箭吗?”叶朗星道,“一次我还能帮你挡着,接下来要是射好几支过来,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赵佶焦急道,“叶捕头,你冷静一点!”
叶朗星强压在心底的火一下子蹿升上来,怒道:“为什么?你要让我坐以待毙吗?”
“不,不,因为……”赵佶道,“这支箭,我刚才帮着拿过!”
叶朗星一愣,低头一看,道:“什么时候?”
赵佶道:“在刚才,在去丰乐楼的路上,在霜月街!”
——这支箭浑身铁青,呈现出油亮的反光。箭头呈扁平蛇矛状,像是一条黑龙。
——乌龙铁脊箭。
叶朗星循着刚才箭矢射来的方向看过去,而赵佶竟抢先他一步跑到他前面,吓得他忙道:“小心是幻象!——幻觉你也无所谓是吗?端王殿下,端王殿下!”
赵佶没理他,几乎是扑过去了,惊喜道:“初梨!”
——箭的尽头,是一把金光灿烂、弓身流畅的,神臂弓。
深邃眼窝之中,一双美目轻颤,黑葡萄似的眼珠沾着露水。这双眼楚楚地盯着人看的时候,摄人心魄,像是雪白的狐狸成了仙。
这样眉眼如画的一个美人,别无其他可能。
竟然真如赵佶所愿,是王初梨。叶朗星心中也暗暗想过,然而没能敢说出口。赵佶这样不顾一切地朝着一个可能性极小的事件奔赴而去,只能说,他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
“初梨,初梨。”赵佶穿过森林之中的那一小段路,穿过大树与花朵,似乎连遮挡的阴影都变得明亮。幻觉森林的诡异气氛被赵佶的这一声呼唤搅乱。
叶朗星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样惊人的方式,来宣告这一场不那么久的暂别重逢。赵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因为王初梨看着他迅速奔过去的样子,窘迫得不知作何反应。有反应胜过无反应。在王初梨呆立在原地的时候,赵佶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长叹一声。
王初梨愣了一下。听到这一声叹的时候,心中莫名地起了一阵强烈的酸楚。她听得叶朗星苦笑着的声音:“人家姑娘可没说愿意给你碰啊,端王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没事的,没事。有多久不见了,赵佶?这里是哪里,接下来又是什么?……”王初梨喃喃说着,眼泪无声滑落,“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啊,哥哥。”
她将脑袋埋在赵佶肩膀上。赵佶比她生得高——虽然瘦弱,但还是高的。她呜咽着哭,哭得赵佶肩膀的衣服都被泪水浸得透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欲绝,但赵佶什么也不会说,就由着她这样哭,她也就顺势继续哭下去。她哭得越是狼狈,越是凶狠,赵佶就越是温柔。他伸出手拍了拍她肩膀,道:“辛苦了……”
“是苏灿……”王初梨抽噎地说道,“是苏灿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