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大客拉着伤员开到服务区,大夫和司机下去找人。折腾了十多分钟终于把伤员送走,大夫却没回到车上,可能跟着照顾伤者去了。
剩下的路程中,白发白眉的老爷子始终眯眯的笑着,谁跟他搭话也不理不睬。车厢中慢慢响起了各种议论,一句不知是谁说的话传到我耳朵里,令我印象深刻。
这句话是:“你说这人说死就死了,啥都没了,活着的时候要这要那的,图个什么呀?”
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面对这个沉重哲学却又俗到烂大街的话题,刚刚九岁的我居然有自己的答案。那是我在自然课上“总结”出来的——人和其他生物一样,千方百计的活着是为了繁殖。
当然了,每当我对成熟的大人们谈到我的结论时,总是被嘲笑幼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人是高等动物,活在世间应该实现更有意义的价值。不过,谁也说不清楚这价值具体是什么,即使说出来金钱,名利,美好生活,甚至是普度众生保卫地球,我依然想不通:有钱没钱你也一样活着;高贵低贱也不影响吃饭;幸福悲伤不过是个人感情;没你的时候众生也在繁衍;地球好几十亿年了你才几岁?用得着你来保护?只不过是借着这个名头,保卫自己,让自己过的更舒服罢了。
可舒服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了,啥都没了。
各位看官千万别笑,九岁的我思想就反人类了。更严重的是,我开始觉得,死,是解决困难摆脱烦恼最简单有效的途径,但是需要代价,那就是疼。
回到我姥儿家,我妈来接我。见到她的一刻我突然感觉她的情绪有些异常。等我进了自己家门,那种压迫的气氛越来越强烈。事实证明,我的敏感是正确的。晚上我爸回来后和我妈一句话也没说,我更加笃定的确信在我出去串门的这几天,他们俩肯定又吵架了。
因为什么吵的不重要,即使我想知道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从来都是如此。但我明白,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之间的沉默一定会持续很久。家里的氛围压的我喘不过气,我甚至开始怀念他们两个都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最起码我和小明混在一起,心是敞开的。
开学前两天,我姥儿带我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婚礼上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还有亲友调侃我:“大光长得真快,再过几年也该娶媳妇了。”
我一脸笑呵呵的点头,心中却在暗自嘲笑:“这帮shǎ • bī,别以为我小就糊弄我。我明白,结婚以后就得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跟我妈我爸现在一样,美个屁呀?图个啥呀?就为生个孩子?我长大以后,宁可不繁殖也不找这种倒霉。”
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人的身体里还存在着xìng • yù这种可怕的力量。
开学了,我正式升入三年级,教室也搬到了二楼。开学第一天,全班同学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带了我们两年整的班主任小刘老师,在暑假伊始也踏进了情的坟墓,暑假结束便急匆匆的怀了孕。肚子里揣着崽子自然不适合继续担任班主任工作,于是我们换了一位新老师,姓陆——是个背后一看青春年少正脸一瞧沟壑纵横的老太太。
其实,第一次见到她,我们也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因为她身材保持的太棒了,窈窕曼妙的曲线,身姿挺拔,穿着也特别时尚,白底红花的紧身连衣裙连我妈那个年纪的女人都不一定敢上身。可脸上就没法恭维了,褶子皱的能夹死苍蝇,一双鼓鼓的金鱼眼紧紧贴在厚的像瓶子底似的眼镜片上,让五官极不协调。我们开玩笑的推测,陆老师的实际年龄应该是四十九岁,因为她背影的十八岁加上正脸的八十岁,一平均刚好是四十九。后来证明我们错了,她女儿带着外孙子来我们班上找过她,所以她绝对应该更老一些。
陆老师果然有两把刷子,刚开学就教会我们两项在书本中绝对不可能学到的社会技能。
其一,是第一次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时候,陆老师夸夸其谈,说自己是省级优秀教师,市教育局的模范教师,区里的一个什么名号的教师——那俩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估计跟“超级”“伟大”应该是近义词——经常带着以前的学生去北上广做示范课程表演。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深深地理解了作为一个优秀的人才,一定要敢于勇于善于吹牛逼,但吹出的牛逼自己要信,吹过的牛逼千万别忘。
其二,有一位重要的领导一个月后要来我校听课,陆老师自告奋勇的争取到这次表现的机会。为了准备这节课,她选取了语文书靠后的一章课文作为主讲内容。不过里边有太多生僻字我们根本不认识,但那都不是事,陆老师从开学第一堂课就开始演练,每天至少演四遍。从她提问题谁举手,谁来回答,回答什么内容一件一件事无巨细,直练得我们能够条件反射式的完成她布置的每一项任务。这堂课领导听的非常满意,虽然我们班的教学进度因为排练这场演出比别的班落下一个月,但我们懂得了工作不一定非得做的好,但领导面前一定要装的像。
回头想想,像陆老师这种园丁,用任何褒义词来夸奖都不过分。她为了摆脱书本上的教条,让我们亲身感受成人世界中的潜规则,身体力行煞费苦心甚至不惜背上误人子弟的骂名,简直可歌可泣,可敬可叹。
陆老师一开学就忙于那堂示范课,跟同学的交流并不多,有事也只找几个学习好的女生班干部。直到一个礼拜后,我跟她才说上话。
那天是星期三,下午两节课。放学后轮到我和李叶扫除。跟小王老师自己把着班级钥匙不同,陆老师直接将钥匙交给值日生,让值日生打扫完卫生后自己把门锁好,她则正常下班。所以,我们并不着急干活,而是边唠嗑边慢慢悠悠的扫地拖地抹灰。
磨叽了大约一节课功夫,我和李叶终于把屋里收拾干净了。他最后出去打桶水,我在屋里归拢卫生工具。这时陆老师开完例会回到教室,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拿起根粉笔在我刚刚擦干净的黑板上写下一条通知:冯秦秦等班级骨干同学请尽快写一篇歌颂老师的三百字征文,后天下午之前交给陆老师。写完拍拍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