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爸点头,小秋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回到病床上,眼泪再次大颗大颗的流下:“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活着,当初小秋就是她抱来的……”
一九六七年深秋,我爸刚满十二岁。在外地工作的老叔老婶儿回到省城,此行的目的是想找一家大医院看病。两口子结婚几年,一直没有孩子,医生说老婶儿的身体有先天缺陷,无法怀孕。然而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四处寻医问药,希望在医疗条件更好的省城能够找到医治的办法。两口子便落脚到了我们家,一来因为他们跟我爷爷的关系比较好,二来我家地方挺宽敞的——我奶过世早,两个姑姑又已经出嫁,家中只有我爷带着还在上学的我爸单过。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大医院的大夫依然束手无策。就在两口子绝望之时,我爷给他们出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实在不行,抱个孩子吧。
两口子经过一番考虑,觉得也只能如此了。不知道算不算心想事成,他们还没有离开省城,我爷便在无意中打听到了家附近有人想把孩子送人的消息。
消息正是这个老高太太带来的:
她说她有一个远方的表侄,在武斗中让人打死了。侄儿媳妇儿受不了精神上的打击,成天疯疯癫癫的,身体又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得过去。他们有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儿,现在没人管,想送人,就托她帮忙找找有没有想收养孩子的好人家。
我爷一听这事儿靠谱儿,约老高太太把孩子领来看看。等到一见面,两口子对老高太太抱来的这个小姑娘喜欢的不得了,当际便决定拍板收养。俩人跟老太太商量,要不要再跟小姑娘的亲妈最后确定一下,以免对方回头再反悔,也想给小姑娘的亲妈留下点补偿。
哪知老高太太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明确表示:孩子她妈已经没法跟人正常沟通了,你给她钱她都不会花。她家里也没有什么人能替她做主,今天把孩子领出来,就没合计再带回去,你们只要看着顺眼就直接抱走吧。
老叔老婶儿一琢磨,其实不见面也好,省的将来麻烦,于是欣然同意。由于当时是秋天,便给女孩儿取名小秋,以此纪念。
等他们把小秋抱走之后,老高太太看见我爷的眼神儿总是闪闪烁烁的,似乎在刻意躲避着什么。哪怕迎面走到一起,她也从来不打招呼,低着脑袋夹着尾巴装不认识,更别提我爸了。
一九七八年我爷爷过世,老高太太同我们家更不再有瓜葛,所以我爸也只是知道家附近住着这么一个人,至于其他的一切一无所知。今天被小秋妈旧事重提,我爸虽然稍微觉得有些意外,但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这么一说,想起半夜老高太太跪在我家门口连哭带嚎的异常举动,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想把我小姑认回去呢?
小秋妈讲完这些之后,情绪平复了很多。她唉声叹气的对我爸说:“老疙瘩呀,这么多年了,我和你老叔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怕人家反悔再把小秋抢回去,她可是我们俩的心头肉哇。你老叔临死的时候还说呢,有小秋在身边,不管我以后怎么样都能有人给送终,这辈子还算有个家……”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爸急忙安慰道:“老婶儿,你想多了。说破大天来,小秋儿都是你拉扯大的,你就是她妈,比她亲妈亲多了,他不认识谁也得认你呀。”
小秋妈长叹一声:“血浓于水,亲的就是亲的,砸断骨头连着筋。这后的怎么也不行……”
我爸有些词穷,想举个例子一时又找不出太恰当的。小秋妈还在喃喃的继续说着:“小秋小时侯跟我说过,她老做一个梦。梦见一个男的,浑身是血的走进咱们家,从床上抱起她就往外跑,一边儿跑还一边儿说,咱不搁这儿待着,我领你回自己家……老疙瘩呀,你说说这是不是她亲爸不想把她送人,惦记着往回领呢?”
我爸心里明白,这是小秋妈害怕失去女儿不安的呓语,再怎么安慰都不会起到太好的效果,于是也就作罢了。有心跟她说说昨天半夜老高太太的事儿,又考虑到肯定会给小秋妈带来更大的刺激,还是把话咽到了肚子里。等小秋妈不再磨叨了,我爸站起身,说:“老婶儿,你还是再住两天院吧,别急着回家,不管咋的身体是最重要的。我现在和小东子一块儿去找找小秋,跑了一宿了,别再出事儿。”说完拽着小东走出了病房。
小东在我爸面前显得有些拘谨:“哥,现在咋办呢?”
我爸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你知道小秋平时都什么爱去的地方吗?”
小东合计了半天,挠着脑袋说:“她也没啥地方儿啊,就爱上中街逛商店……”
中间是我们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前前后后好几公里,数十家大小商场,上那个地方去找人简直大海捞针,而且傻子也不可能逛一天一宿。所以,小东提供的这个线索基本上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爸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说:“咱俩先吃口饭,然后上小秋单位去问问吧。”
小东灰溜溜的跟在我爸屁股后边儿,好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我爸咋说他咋听。
两个人从医院里出来,我爸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吕表姐小卖店里的号码。吕表姐很快就把我妈找了过来,我妈拿起听筒迫不及待的一通狂吼:“老陈,那不是个孤老太太,她家里有人。警察把他儿子找着了,让咱俩下午去跟人家家属说明一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