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纯度酒精麻木的大脑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场酒局的觥筹交错之中,谢永镇在车子内昏昏欲睡。
从一个赤贫的乡村医生经过大时代的重重洗涤冲刷一步步钻营投机到现在,他成了密密麻麻的谎言和虚情织就的颓废王国的国王。人心总是贪婪而又矛盾,当他走过了繁华富丽,在纸醉金迷曲意逢迎的官场欲孽之中摸爬滚打跌宕起伏尝够滋味,整个心魂却要返璞归真,无比留恋昔日清水豆腐般的恬淡生活了,尤其是当年抛却的温柔乡此刻更让他魂牵梦绕难以释怀。
他梦见了被他抛弃的前妻,和他并肩走在清辉如水的夜,走过挂满梨花骨朵儿的小树林,漫步在波光粼粼的小溪边。那恬情温柔的身影像一只美丽的鹿,眼中含着波样的水光在月下闪烁,她总是对自己温情脉脉有着用不完的柔情……沉浸在往昔的永镇忽然觉得车身猛地晃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依稀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司机大惊失色,高声咒骂着飞快打转方向盘,那个白色身影擦着车身迅速被落在后面,隐于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
“见鬼了!”
司机嘟囔着,永镇回头看去,惊骇万分地看见一张脸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下透过车窗冷冷地看他。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他也能看清那张脸,正是他藏于心底多少年的遗恨,是他方才梦中的幻想。他猛拍司机肩膀,大喊着:“停车,快停车!”
司机被老院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刹车。
永镇猛地推开车门,迫不及待地奔下车去,四处翘望。
深夜的高速路上卷着咝咝的雪雾,没半个人影,除了那些风驰电掣而过的车辆,唯有滔滔的江水在脚下泛着白光。
他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太阳穴处气血涌涨,真是见鬼了。当寒风呼啸而来冷却了那过度亢奋的神经,他嘘了口气,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经历了场错觉,一璃她早已死了呢。
一璃,江一璃……谢永镇一路上不断默诵着这个名字。当人生的迷雾即将退去,他才清醒地认识到当年撒手放开的那个女人是和浪漫真爱,永恒承诺联系在一起的,但偏偏他什么都没有给她,什么都没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到家时已是深夜两点。妻子姚桂云这时候都是睡着的。姚桂云的父亲当年在上海颇有一点权势,他审时度势觉得娶这样一个女人还算划算。等姚父一死,姚桂云的劣处就显了出来,一个唇上蘸鸡血满嘴碎鸡毛的恶妇,谢永镇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身上一点好处都没有了,这几年来都是分房睡。
姚桂云也是尖酸泼辣的脾气,麻将桌上她将骨牌推得哗啦啦响,跟那一群笼中怨妇扬声道:“只要他按时给我交钱,爱跟谁就跟谁去。看着吧,那老东西迟早会死在那个贱货的床上,哼!到时候要我给他收尸都懒得去。”那些女人们一边艳羡她的运气,一边啧啧冷笑这对夫妻的貌合神离。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有几对夫妻不生厌?半斤对八两罢了。
谢永镇扶梯上楼,还是有些眩晕。他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深吸了口气,没去卧室而是径自入了书房。
踱到房内书架的最高一格,取下一个精致木盒。打开盒子的时候沉郁的檀香伴着灰尘一起吸进肺里。
“啪”地一下按亮桌上的台灯,盒子里的那个女人一瞬间便亮了起来,她在花丛中独自微笑,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他们甜蜜的拥吻,他们的全家福,那些复杂岁月留下来的明媚影子,一瞬间无言地向他涌来。
“一璃……”瞬间,谢永镇还是喃喃出声。
突然,手上的一璃向他微笑了,伸出手抹去他脸上混浊的老泪,高傲又轻蔑地说道:“你哭了么?你终于为我流泪了?唉,你这个负心贼,根本就不配我对你的爱。你的背叛抹杀了我们最美好的过去,我永远也不要看到你,就算是死我也不要看到你,你辜负了我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你!”接着他就听到那个孩子高亢地哭泣起来,各种家什带着乒乒乓乓的摔打声散了一地,眼前的江一璃高昂着雪白的脖颈,将他抛在了身后,踩着那个年代鲜有的高跟鞋扬长而去……
在父亲的哀嚎声中,小女儿晏菲从门后探进头来。褪去庄肃的父亲,哭成一团的父亲有些滑稽。但她已经二十岁,渐渐有些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和母亲格格不入。盒子里的那个女人的确很漂亮,花一样的娇柔。
数日来,昆山一直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顾夏初的消息。
顾夏初就像是上海的最后一场细雪,随着春天的到来悄悄融化掉了,没有半点音讯。
从谢永镇、李宛冰到医院大大小小的医生他都问过,出奇地他们竟然都不肯说出顾夏初的下落,难道她真的是进了封闭式病房?
他在办公楼的窗前伫立良久,一直沉浸在酸涩和苦闷之中。就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接起电话,一个陌生的男声。
昆山心头一振,电话是华唯鸿打来的。对方的来电完全不在他预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