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一个人类相爱了——这成了精灵族人尽皆知的秘密。
而精灵们也在爱中重获新生。
然而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王消失了。
无名那天莫名其妙睡过了头,急急忙忙跑到王的寝殿时,早已不见了人影。
起初他不好意思多问,但第二天仍不见王的踪影时,无名慌了神。
他向侍卫隐晦询问王的去向,没曾想侍卫毫不隐瞒,全盘托出:“神明派王去人间降灾。”
“降……灾?”无名的嘴唇有点颤抖。
“王不愿同你告别,他也不愿同你说他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但他说,如果你问起,不要隐瞒你。”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愧对你。”
无名愣住了,他满脑子惦念着王的安危,压根没在意他是去shā • rén还是别的什么物种。
人类纷争千百年来从未停歇,作为同族尚且自相残杀,又哪来的脸拿自己千疮百孔的道德标准要求其他种族?
无名这才意识到,精灵真的是一张纯粹的白纸,自己在白纸前展现出的情绪永远是炽烈的、积极的、正面的,所以王有学有样地把这些东西写在自己的“纸”上,将自己染成了纯粹的“善”。
这样好吗?无名难以自持地焦躁起来。
他是人,人是复杂的黑与白交织的产物。他从不敢让高贵圣洁的精灵王知道,自己每天凝视他眼神里,藏匿了多少龌龊的欲望、卑鄙的渴求,还有掠夺的冲动。
无名明知王的强大,却不知道为何,总难以自拔地陷入忧虑和痛苦中,几乎要被思念逼疯。
他一遍遍地阴暗地想:等王回来,或许他会克制不住自己,把自己丑陋的一面展现在王的面前。
但他没机会了——无名没有等到王的归来,等来的只有一纸丧询。
禁林开启的那日,踏入无名房间的不是美丽的精灵王,而是嘉兰提斯。
“王要死了。”嘉兰提斯盯着无名的眼睛,平静地开口,没有半点遗憾和怨愤,以至于无名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口误了吧?”
“王在执行神对人类的审判时犹豫了,神察觉到精灵作为一柄快刀已经不再锋利,所以遗弃了我们。”
平静的不只是嘉兰提斯,旁边的精灵侍卫也一样,眼神澄澈——精灵们就这样坦然接受了命运:“我们作为工具而生,如今工具不再趁手,也理当作为工具而亡。”
“你在说什么啊?你们这不是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吗?!”无名感觉到自己世界正在土崩瓦解,他能听到自己崩溃的咆哮声,没有半点风度,和多年前自己刚被王救下时一模一样的狼狈。
嘉兰提斯指向窗外的绿海:“看到密林中的生命树了吗?那是精灵一族的力量之源、生命之本。精灵即便死亡,我们的灵魂也会重归生命树,通过它的枝叶重获新生,因此永生不死,这是神的恩宠。”
“但它也是神控制我们的手段,”嘉兰提斯走到窗边远眺,他远远看着那棵母亲树,“当生命树开始枯萎,精灵族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首先是王。”
无名身体剧烈抖了一下,但嘉兰提斯的声音仍不急不缓地响起,像处刑一样:“生命树的一段枝叶藏在王的魂魄中,枝叶与本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命树落叶了,王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随后我们也会慢慢衰弱,等躯体消亡,灵魂再无归处,便也会四散于天地间。”
嘉兰提斯转过身:“从此世间再无精灵。”
“等王死后,你就离开吧。”
无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跑出的房间,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冲向王的寝宫,却被侍卫拦住,扔下冷冰冰的四个字:“王不见你。”
无名一遍遍哀求,发了疯一般要往宫殿里冲,但被侍卫面无表情地拦下,从头到尾只有两句话:“王吩咐我们不可伤你,但绝不见你。”
无名绝望了,他跪在宫门前,看着守在宫门前的两个侍卫:“你们恨我吗?”
美丽的精灵偏了偏头,困惑地看着面前的人类青年,似乎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无名明白了,他捂住脸,笑声比哭声还要悲哀:他教会王如何去爱,却未告诉王,还有一种情感比爱还浓烈——恨。
王会这样衰弱而死,怀抱着绝望悲哀的爱去死,而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恨的,恨神明、恨世道、恨那个救回来的人类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无名终于放弃了,他沉默地跪坐在宫门前,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塑。
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把锋利的薄刀,凌迟着无名的痛苦不堪的灵魂。直到死讯真正从寝宫内传出,最后要命的一刀扎在他的心脏上——“咚”一声,无名一头扎在地上,再没了知觉。
无名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面前坐着嘉兰提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比以前苍老了一些。
“我们要走了。”嘉兰提斯平静聆听着宫门方向传来的丧钟声,微微眯起眼睛,“生命树枯萎,精灵族即将消亡。王说精灵的使命不复存在,要我们要离开家乡去别处看看风景,替他感受他从未拥有过的一样珍宝——自由。”
“等衰弱开始,我们会回到故乡,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片土地铭刻着精灵一族的文明,我们从这里开始,也理当在这里结束。”
嘉兰提斯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我们是精灵,埋葬文明的过程也理当是优雅的、有尊严的。”
无名终于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哑得厉害:“你们做到了。”
“谢谢。”
“王是否……”无名惶然抬起头,像站在悬崖边的亡命之人。
嘉兰提斯打断他:“王命我向你转述:谢谢你赋予精灵爱的能力,请你好好活下去,他爱你。”
长久的沉默后,无名突然撑起身体艰难地走下床,在屋子里窸窸窣窣收拾起东西。
“你要做什么?你现在就要离开了吗?”嘉兰提斯有些不解。
“我要去找复活王的方法,找挽救精灵族的方法。”卑微的年轻人类大言不惭地口出狂言,全然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嘉兰提斯沉默了一会儿:“这不可能,而且你……”
“那就穷极我短暂的一生去找,找到死为止。”无名把惊天动地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他迅速收拾出一个小包袱,冲嘉兰提斯挥挥手,“再见。”
无名时隔多年再次回到人世间,看着家家户户的烟火气,他几乎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一遍遍地想、像着了魔一样发疯想——这些安居乐业的人们会知道,在一片树林深处,有位美丽的精灵因为抗拒杀戮而衰弱至死吗?
无名把帽檐拉低了点,防止别人看到他那双猩红狰狞的眼睛。
他在人间流浪,造访过巫女的部落、矮人文明的遗址,听过鲛人的歌……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无名不停地走,一刻不敢停歇,像是稍微停下就会被失去王的痛苦凌迟灵魂。
我会老死在半路上吗?
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无名不敢去想,他只能紧握着王赠予的短刀,继续走这条不知终点的路。
终于,他等到了奇迹。
无名曾听闻过遗梦乡的传闻,但遍寻人间不得,直到那扇门真的在他面前缓缓打开,无名恍惚中腿一软,险些跪下。
“欢迎阁下来到遗梦乡,我是管理员13号,不知您有什么寄托奇迹才能实现的愿望吗?”脑袋上缠满绷带的“管理员”向自己伸出黑糊糊的手,“在这里,只要赌命,就能实现一切。”
无名一言不发,狼一样的眼神看得13号心里发慌:“您……”
“哈哈哈哈哈——”13号还没说完话就被无名突然爆发出大笑声打断,他笑得撕心裂肺,半天停不下来。
就在管理员以为这人疯了的时候,无名突然收住笑,他抬起头,只一瞬间,就变得平静到可怕:“我许愿复活精灵王。”
面前面目丑陋的管理员手里的笔突然“啪嗒”掉了,随即腿一软,先一步跪在无名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