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的一唱一和比姜满先前想象的要无间得多。
她从来不曾料到过,自己竟有弄假成真的本事,又抑或是怀楼调控得当,润物无声,以至于连姜满拙劣的表现也在无形中被美化了。
怀楼只说女史觉得不妥,要请仵作行人检验,对于为何不妥、哪一处不妥,绝口不提;姜满却扮个有主意又拿不了主意的,停在怀楼身后,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数盏灯笼改变了廊下众人面庞的明暗,姜满在光影中唱一句顾全大局、息事宁人的念白。
于是紧接着就有人“义不容辞”起来。
好说歹说,怀楼故作为难的样子。她到底是周全的,身为园中人,又在沈问身边侍奉,许多人买她的账,她也不得不卖许多人一个面子。最后怀楼留了个活口,一条墙上的缝,明日只去请人,若那仵作人中有谁愿意稍事运作,告个假、跑这一趟,倒也不至于真要闹到报官那一步。
如今夜已深了,便是生出一颗从中活动的心,那心虚的,总也要七上八下忐忑到后半夜方可趁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奔走。姜满与怀楼道了安,等人群散去、沈问又回正房歇息了,终于挨到一刻安眠的时候。
翌日一早,姜满随怀楼外出。
省试虽已全部结束,贡院外仍旧热闹十分。过了盐桥,姜满她们便走在大道上,临安城中的桥梁极多,每过一座,周遭就又热闹一重。姜满只觉得应接不暇,这到底是礼部贡院,天下举子汇聚之地,邸店、书坊、文墨商铺,鳞次栉比,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禁感叹于行在的繁华。
在此设流水宴的,不止沈问一家。有些人家财势小一些,又有款待之心,几个仆从拖了板车,只由一领头的,向来往考生馈赠时蔬香果;临近北桥,姜满还见着一家送蜡烛的,每每有人经过便塞上一只,只作个揖又寻下一人,真是出手阔绰。
不时又有人头攒动之处,站在桥上看得远些,姜满发觉那中央往往是一张书案,许多书生装扮的青年男子围作一团,只叫案前的人写些什么。姜满只当是相卜之人,看了久了,却听怀楼一笑。
她回过头,怀楼道:“这贡院外怀着什么心思的人都有,赌前程的,行骗的,捉婿的,拉拢人心的,不知消酒姑娘看中的是哪一种?”
姜满轻声道:“妾身自然只会看中女史所需。”
怀楼看了看她,没再多说什么:“就快到门口了。”
“是。”姜满点点头,不再张望。
她先前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姜凌交好的那些友人,有的她只知道字,有的她只听说了姓氏,连个面也没见过,这礼部贡院外的书生可以万计数,她想找到其中哪一个,无异于大海捞针。
真能潜心在此打听,留个几日、逢人便问,想来会有收获。然而如此一来,动静怕又是太大了,那澄心纸的主人倘若怀有歹意,先行一步找着了姜满可怎么办?
另一方面,不知怎的,即便没有任何缘由、也寻不着证据,姜满总觉得,为了沈问,她该低调行事。
人家出钱出力、额外开恩,总不是为了让姜满在这外男堆里来来往往的。
沈问的流水宴排了半里之长,就在贡院对面的巷子中,正是人员最为繁密之处。
姜满等甫一过来,她便感觉有无数道视线投向她们。
这一带的年轻女子是少一些,两人虽戴了帷帽,纱帘到底质地轻薄,无法完全遮住面孔,若真挡全了,她们也无法自如行走——此物防君子不防小人,这一带聚集的都是读圣贤书之人,即便真有不轨之心,众目睽睽,哪里又敢明目张胆地做这窥探之事?
她仅仅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
就像先前在建康时沈问说过的那样,一般粗料,即便穿在仆从身上,似乎也碍了她的眼。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桂隐园中上下伺候的均是衣着光鲜,至于有着贴身差遣的如她与怀楼这般人等,服饰可谓华贵。
恐怕这些举子看的不是她们,而是沈问。
人员密集,无形中却又为两人让出一条几能容身的窄道。姜满二人缓缓挪步过去,一路上难免又有那登徒子低声交谈,对姜满、怀楼的相貌略作议论。
她的脸渐渐烧起来,心里有一分无法言明的伤感。
一种被时刻窥探的恐惧剥夺了姜满的本就堪堪维持的错觉,叫她意识到自己向来处于不安全的境地当中。
母亲离世之后,她并不是没有机会出门。然而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太多了,好像只要她迈出那个门槛,只要她抛头露面、又有人在侧,她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话题,一种谈资。
彼时,姜满身边往往有父兄伴随,心中虽觉得不舒服,到底又有所依托,偶然有那轻狂人上前来,仆从早就先行一步将其打发了,因此她看见那刀剑,却只感觉到寒铁的冷光。
姜饶出殡那日,是姜满头一回发觉这个事实的日子。
冶容诲淫。
那些一丈之外的刀剑并非摆设,她稍有行差踏错,恐怕就要大难临头。
来这样摩肩接踵的地方,沈问会戴帷帽吗?
她还会如去上清宫那般,轻车简行,身边连一个看家护卫也不留吗?
姜满悄悄瞥向怀楼。怀楼面容端庄,相貌不俗,与思久相较,少了几分可人,却叫姜满不由得联想到那些巨室、书香之家的年轻主母。
被这样无法探明来意、只得竭力回避的视线环绕,她可有害怕的时候?
怀楼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