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非但没有半分收敛之意,见状,竟笑起来:“这话你听不惯?”
“姜家世代良民,不说满门忠烈,好歹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姜满迎上她的目光,虽有畏惧,也强道,“女史出身高贵,还望自重身份。”
沈问托了腮,喜怒不形于色,慵懒道:“你人就在我面前,自己说的话,尚且不敢予以保证,却叫我去信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那读书人的话若信得,怎么蒙哥汗麾下,汉人又随处可见?”
此人言语何其轻狂!
姜满深感震惊,这些国是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不敢妄言。她怎会随口便对一个陌生人讲出来?
“先前问你的话,你是胡乱作答的吗?”沈问抬起眼皮,露出几分真意,“这姜家的事你若做不了主,便换个能做主的来。你的哥哥也好,外面那欺软怕硬的也罢,只要不是你。你便不要在我面前说些自己尚且拿不定主意的话了,耽搁我的工夫。”
这……
姜满尚在震惊之中,陡然被她问住,不知如何反驳。沈问没再看她,只闭目养神,仿佛室内的除她以外俱是死物。
那延期十五年的提案不成,姜满本该即刻草拟几个留作谈判之用,至少也得稳住她的债主,莫要弄得事情没了转圜余地。
但她犹豫了。
她是她的债主吗?
她是姜家的债主。
姜满女流之身,如何代表得了姜家?
长兄尚在,纵使如今行迹不明,到底也是一家之主。如今代为主持局面已经是姜满的极限,她与沈问谈判原本就没有底气,哪里又能保证什么?但若真是要拖到姜凌回来,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便是沈问大发善心,再多宽限些时候、等到明年正月再来——在那以前,姜二爷恐怕就要有所动作。
今日沈问待姜二爷如何轻慢,又如何居高临下地解了姜家之围,将来,这一笔一笔,都将如数还到姜满头上。
届时就是父亲一生辛苦覆灭之时。
姜满不由望向封存着自己小字的信函。
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她如今,确是父母双亡了。
姜满碎步到了几案之后,面朝沈问,跪了下来。
却见沈问神情几乎不变,只眉梢一颤,到底没说半个字。她视线垂下,并不回避姜满,可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一切她都屡见不鲜。
姜满伏下身:“姜家幸得沈女史多番相助,本该涌泉以报。如今先考新丧,境况艰难,要在来年元朔以前将钱款悉数还清,实在勉强。妾身以为,女史拨冗登门,却不是为了讨回半数债务。姜家有报恩之心,也有守约之诚,此言可以先考名誉担保。只愿沈女史,为妾身指条明路,若要按期现钱结清,姜家必尽举家之力。”
“抬起头来。”
“是。”姜满应了声,缓缓抬头。
沈问不知何时已俯身看她,这一抬头,两人近在咫尺。
“你这番话,算得了数吗?”
姜满只觉得双颊发烫,往后躲了躲,仍跽坐着,望向她道:“妾身为自己的话负责。”
沈问坐起来,合了合目,点点头:“好。我今日给你两条路。”
“女史请讲。”
“第一条,正月以前,将钱悉数结清。不管你是典卖家产也好,另行举债也罢,我取你姜家三厘利,除此以外的,便不再还。不过,”沈问取走案上信函打开来,边打量着姜饶留下的“消酒”二字,边道,“来年你家酤酒所得,刨除课税、成本以外,净利,须分我两成。”
这第一条路倒是出乎意料的宽厚,彼此都觉得轻松。然而,大半田产都已典给沈问,姜家若要再举外债,只得从邻里、同行处开口。如今年景艰难,谁又能拿出这样大一笔钱解她燃眉之急?
姜满拱了手:“还请女史指点第二条路。”
沈问凝神看她:“这第二条路,说了你又要气的。”
姜满听出几分话外之音,红着脸道:“妾身不敢——沈女史有恩在先,妾身不会失了纲常礼数,生这无端的气的。”
沈问淡淡一笑:“我且信你一回。”
姜满一怔,低下了头:“多谢。”
不知是姜满多心还是沈问有意,在那对视的片刻,姜满又体察出少许温存。
这可不是个慈悲的主。姜满默默提醒自己。
“你那兄弟,在你海口之下,也是个学富五车之人。我虽算不上惜才,对那有本事的,总要高看一眼。”沈问的视线在姜满身上多停了一瞬,道,“孝期一过,再允三年。我今日可以同你姜消酒立个契,自来年正月起,往后六年,这六年内,什么时候你家将所欠本金一并还清了,我也不要你的利息,这欠债就此一笔勾销。来年是丙辰年,若是到了壬戌年,这账还没结清……”
姜满心中一紧。
“欠款翻番,你说如何?”沈问眼眸之中未见波澜。
在商言商,这又有什么可动怒的地方?姜满不敢放松,敛了衽:“如此便是莫大的恩德,姜家上下再三道谢也不为过。只有一事,妾身要与沈女史说明白——”
到底是深闺之女,说到这等事,姜满还是有些羞赧。她把心一横,道:“妾身的嫁妆折合现钱恐怕不足六千贯,没个什么能与您作抵押的。”
沈问眼神一动:“不想你还考虑了这事,倒是个细心人。”
“承蒙抬爱。”
“这第二条路我吃亏不小,若不是看在你年纪尚轻,名声在外,又颇有胆识,我可不愿吃这个亏。”沈问语气轻佻极了,仅是垂眸看她,却不经意流露多少风华,“我沈问吃亏,是要另外找补的。”
姜满没来由紧张起来:“不知妾身该如何为女史找补?”
“我要你单独同我立个契。”沈问看着她,“我要你到临安来,做我的身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