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门槛,沈问拾阶上了马车,身形一滞,仍背对着她,忽道:“节哀。”
姜满不料,敛衽还礼:“多谢女史关怀。”
沈问一行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了。
宗族长辈果然已四散了去,唯独两个早已外嫁的姑姑仍留于宅中,此时正在偏厅帮忙料理残局。姜满再三谢了,又细细叮嘱姜允,务必把此前定下的谢礼送上。
主仆二人均未提及书房中的事,对于沈问身份、目的,都避而不谈。
姜满仍缓不过来,默默又休憩了一刻。
这时天已全黑,雪,稍作止歇,连绵未绝。
姜满粗略查了内外须在年底结清的款项、清点财物,抽空去看了受伤的侍女柯枝,又与账房算账到后半夜。姜满躺在床上,一会儿想起男丁们扶灵的背影、下葬的棺椁、新刻的墓碑,一会儿想起形同死人的在正堂中端坐着的各支长辈、想起前倨后卑的姜二爷,又想到自己受的那一巴掌:接着,她无可转圜地想起沈问。
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又与她有什么渊源呢?
姜满心里一半惦记着自己未卜的前程,一半惦记着姜凌难测的行踪,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清早五更她就起了,天还没亮,姜满已要料理各处事宜。父亲虽下了葬,许多在外地初闻丧讯的,这才姗姗赶来,她如今是这姜家唯一的主人,人情世故,时刻不能停歇。
柯枝落了病,今日虽能下床走动,仍得养好一阵子。姜满抽不出身来,派柯叶去仔细问候着,又指了个丫鬟过去侍疾。到底是拨到书房的人,手头事虽杂,有柯叶在,轻重缓急,渐渐也处理得七七八八。
掌灯时分,姜满终于得了一盏茶的空。却见戴了白的麻衣人跑过来,面带喜色:“千金!大公子——”
姜满匆匆赶到前院。
角门里或蹲或坐了几个人,都是先前最后一批遣去临安的,几个仆从已换过丧服,正在那儿吃茶。
虽未见到姜凌的身影,看几人不疾不徐朝自己行礼,姜满多少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主仆相对,领头的道:“来回千金的话,临安那边答复说,大公子留了书,与同窗上玉皇山去了,日前才送到下榻之处,便耽搁了些时候。小的已留了卢福去玉皇山请大公子。千金,这是书信。”
她接过来,发觉书函并未封口,信笺抽出一看,的确是哥哥的字迹。
临安与建康相距甚远,奔走食宿虽走的是内账,到底是件苦差事,不是人人愿意干。以往遇着此等情况,姜满多是取一两剪碎了的银饼赏下去,主仆尽欢,倒也不碍着什么。
但如今,她却再不敢如此。
姜满略定了定神,命柯叶取了一千五百钱交予领头之人,几人并无不满,谢了赏,便下去了。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墙外的寒风倒灌进来,叫人恍惚以为是井边的冰渣。
“千金,可是有何处不妥?”柯叶忽问。
姜满摇摇头:“且去忙吧。”
书房所备有三种纸,姜凌寻常只用硬黄纸。姜满管理中馈,这些开支,她心中有数。
到临安考学这一阵,他又新得了许多花笺。寄往家中的,多还是硬黄纸,但若只是兄妹间捎带一两句闲话,则改用折枝梅的砑花笺。
今日得的这封信,是用澄心纸写就。哥哥绝非如此铺张之人,以他品性,也不会贸然结交那作风奢靡之辈。
再者说,只修书一封让妹妹亲启,却半个字都没留给父亲,太不寻常。
姜满悄声叮嘱柯叶,将书信仔细拣好,心里愈发觉得不妙。
做七时,宗族中露面的人就少了。旁人倒不要紧,便是需要男丁主祭,旁支也总有几个家境不好的青壮,愿意来领这一份差事;她却再三去请姜二爷。
如今虽是知道了姜凌的行踪,可新近消息迟迟没有传来,那封简短的书函,姜满不敢尽信。
许是忌惮沈问的缘故,多番相请,姜二爷到底是来了。如今他同她说话,即便说不上客气,但也收敛许多,算是有问必答。
唯独一处有异。
每每谈到出殡那日姜丰在正堂里所说的话,他便连一个字也不肯承认。
倘若姜丰称那是句赌气话便罢了,全盘否认,却叫人背脊生寒——仿佛一种恐怖的命运已然盘踞了这抵作他人的姜家宅院,姜满熬着心血为它续命,仍免不了油尽灯枯。
她心中急得很,只是面上万不敢表露出一分。逢人问起姜凌,姜满也只能强装若无其事,一边又从左支右绌中划出款项来,派了得力人,去到临安雇人搜山。
临安那边接连来信催款,据得力人所言,这玉皇山极大,又是座险峰,搜山所需乃是先前估料的数倍。姜满想那两浙之地,地势或与江南相近,却未曾料到还有这般异数。
不得已,姜满便发卖了些首饰,如此,才终于筹措到足够的银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姜家差些被吃绝户、又有临安来的贵人登门的消息,渐渐在建康府流传开来。
姜凌迟迟没有露面,等着看笑话的自然也少不了。但人心各异,又有许多亲邻故友送来钱粮抚恤,姜满再三推辞,却也难辞盛情。
曹家的主母也来慰问了好几次,说到旧事,不免悲戚,频频落泪,看着比姜满还要伤心几成。
一直到五七,姜满都哭不出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时而沉睡、时而不眠,她却一次也未曾如愿,在梦中见见姜饶。
仿佛父亲是从人间蒸发而去,水汽被天地吞没,却游离三界,不入五行。
这些时日,那高高的玉皇山上,可有她的兄长?
若哥哥真的在那儿,他又是否梦见过爹呢?
然而,姜满却不能在家中等候消息,盼来姜凌的归期。
做完尾七,姜满除了服。
上元已过。沈家的人,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