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婵闻言看向程非蕴,点了点头。
“他的剑术和功法,我从未见过……”程非蕴大约是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此前对这位年轻公子的印象是出了错。
此刻只是见他与那赤阳门主比试,她虽仍看不出他修为深浅,但单看他的剑招和他所使的功法便已经不简单。
彼时,葛秋嵩终于被谢灵殊的散漫应招而彻底惹怒,他手中的火元杖早已被火焰灼透,炽烈深红的火焰里裹着金色的内焰,心火流散蔓延,裹着强大的气流,卷起的烟尘沙石都在顷刻间被灼烧得连一撮青灰都不剩,这种炽热的温度炙烤着这里每一个人的脸庞。
众人在这热流弥漫,灼人难耐的境况下,便见那簇簇的火焰已涌向那位手执长剑的年轻公子。
如此霸道的功法,众人已是多年未曾这般直观地见识过。
比试之所以是比试,自当不可伤人性命。
葛秋嵩作为赤阳门掌门,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到底还是留了些余地给谢灵殊的。
只是无论是他亦或是在场的那许多人,都没有料到,他们原以为那位红衣公子必是要在他葛秋嵩的手底下吃些苦头,却不料那好似能气吞万里一般的烈焰火舌却连谢灵殊的一寸衣角都未曾燎过。
陡然迸发出的强大气流散开,寸寸寒冰封冻了半空之间的熊熊烈火,最终破碎成一粒粒的雪花落下来,消却声息。
葛秋嵩被金色流光打落在台下,他胸口气血翻涌,到底没忍住吐了血。
“师父。”晏重阳立刻上前想要去扶起他,却被铁青着脸的葛秋嵩一把挥开,他都顾不上去抹自己唇角的血迹,几乎是不敢置信一般地望着地上已经断裂成两截的火元杖。
那是他千辛万苦从钟山找来的神木,用以镶嵌他修炼半生所得的火元珠,此种神木自附灵气,能够滋养他的火元珠,从而淬炼出更加纯粹的心火。
可如今,这神木却已经在他眼前损毁。
谢灵殊轻轻地“啊”了一声,手腕一翻,将千叠雪收到身后,才慢声道:“这可是钟山神木?那倒真是可惜了。”
他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令那握着两截已经没有什么效用的残损神木的葛秋嵩心窝子里头像是又被扎了一刀。
谢灵殊见他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便伸出手掌,一截颜色暗红的长木便已出现在了他的手中,那上头未经雕琢,却有细微藤蔓犹覆其上,隐隐浸润着微微闪光的灵气。
“葛掌门放心,我赔给你便是。”他一伸手,那截神木便已落在了葛秋嵩的眼前。
仅以肉眼,葛秋嵩便看出这一截神木远比他此前寻到的那一块要更为出挑,其中灵气馥郁,皆属火性。
但他此刻却仍是气得青筋微鼓,脸色也越发不好。
但此刻葛秋嵩却再也没有办法轻视那个无门无派,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年轻公子,他明显察觉到,谢灵殊今日仍在刻意压制着自己的修为,也许他远比葛秋嵩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强大。
思及此,葛秋嵩的神情便越发复杂难堪。
试炼场上少却人声,谢灵殊从试炼台上走下来,向着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素衣少女而去。
他将手里的那柄千叠雪递到她的眼前,垂眸看她,只道一声,“走罢。”
此时的天空仍有簌簌霜雪落下,甚至在她接过他手中的千叠雪时,便有极小极小的雪花融在她的手背,她迎上他那双清亮的眸,随后点了点头,轻应一声。
当辛婵被谢灵殊扶着回到烛明殿里时,她松懈下来,整个人都躺倒在软榻上。
谢灵殊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辛婵忙撑着坐起来,接过茶盏,道一声,“谢谢。”
“小蝉与我,何必言谢?”谢灵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华棠露水沏的茶也多少有一些消解疲乏的功效,辛婵喝了一杯之后,便觉得原本还有些泛疼的太阳穴也不怎么疼了。
“小蝉一剑挑四人,何况这四人还是这几宗里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真是辛苦你了。”
谢灵殊说着,又看向她腰间的那一枚半透明的冰晶佩,那冰晶佩的形状犹如层叠的星盘一般,其中有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的,犹如坠在天际的星子一般。
那是试炼魁首才有的信物。
封月臣有,赵锦毓也有,如今辛婵也有了。
“小蝉可想下山?”谢灵殊忽然道。
辛婵的那双眸子仿佛明亮了许多,她忙点头。
“下山”这两字在她的脑海里自动转换成了红烧肉,鸡丝面,烤羊肉之类的东西。
谢灵殊望着她此刻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笑意温软,总带着几分纵容。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终究还是她。
正清山下的望仙镇上,总有热闹的夜市,人间炭火溅出来的火星子大概也算是一种看得见的红尘滋味。
在街边的小桌上,当初在禹州一起生活过的四人终于又重聚。
林丰与聂青遥烈云城一别再见时,竟也没有生分许多,他们两个还是吵吵嚷嚷,打闹不停。
“小卷毛我觉得你打人的力气又大了许多……”林丰捂着自己的胳膊,瞪她一眼。
聂青遥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吃起烤羊肉。
辛婵和谢灵殊便是这桌上最安静的两个人,一个忙着吃肉,一个忙着喝酒。
辛婵忽然记起来些什么,她停下吃烤羊肉串的动作,脸颊还鼓鼓的,抬头望他,“你昨夜已经喝了不少酒,今日在试炼场上我见你又喝了一小坛,”
她说,“喝多伤身,你还是别再喝了。”
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闻言却在望着她轻轻地笑起来。
那笑声清冽低沉,无端有些撩人。
“原来小蝉在试炼台上同人比试,也不忘看我?”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很多,偏头就凑在她的耳侧。
尾音微扬,动人心扉。
辛婵像是被火燎了耳尖,她慌忙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些。
“我才不管你。”她只干巴巴地说一句。
谢灵殊仍在笑,却是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竟真的不再喝了。
空气里都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放眼去望着一条长长的街,道路两旁的摊子好似绵延不绝,来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这该是人间独有的热闹。
谢灵殊半睁着眼睛,在看那檐上燃着的绢纱灯笼里朦胧的光。
“辛姐姐,你说那正清山有什么好的?上头又不准吃肉,还不如在这镇上自在。”林丰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对辛婵说道。
辛婵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喂进嘴里,“山上单是素食分量也很少,根本不够我吃。”
“仙宗大抵如此啊,我们丹砂观也不食荤腥的!”聂青遥吃得满嘴流油,还一边插话。
“那你为什么还在吃?你不是要守你们丹砂观的规矩吗?”林丰扔了一粒花生米到嘴里。
聂青遥一顿,然后说,“那我师父压根儿又没打算把我留在观里,等我十八岁,她就要把我送回家去,那我干嘛放着肉不吃,只是那些绿油油的菜啊?”
“那这么说,”
林丰的那双眼睛期盼似的望向她,“你就也不用守你们丹砂观那除魔卫道的规矩了?”
“那不行!”
聂青遥下意识地反驳:“即便我不是丹砂观的弟子了,那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也是我该做的事情。”
林丰眼睛里的神光暗淡下去,“……哦,那就是说你还想着杀我呗。”
但见他这副模样,聂青遥抿了一下嘴唇,支支吾吾一会儿,又有点不大自然地开口:“我又没说要杀你……”
林丰闻言,果然他眼底的光又清亮起来,他把自己面前的烤羊肉推给她,“那咱们说好了,我们就是朋友,我不会杀你,你也不要杀我。”
“就你还想杀我,你等下辈子吧你。”聂青遥哼了一声,倒没拒绝他推过来的烤羊肉。
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
即便聂青遥听惯了师父善微所说的那些“妖无好坏,皆该诛杀”的话,但当这么一个稻草妖怪,是如此赤诚,单纯地相待,她却觉得自己反而更像是一个坏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害过人,也没有过什么坏心思。
相反,他有点傻傻的。
在禹州城里生活的那段日子,聂青遥也曾笃信妖一定都是坏的,而谢灵殊施在林丰身上的术法让她没有办法用火符烧了这只稻草妖。
于是她就只能悄悄地跟着他,观察他。
想要抓他作恶的把柄。
可事实上她看到的却是,他帮推不动车的老大爷把装了好多菜的车推到菜市,将在街上滑到的孕妇送到医馆,他还和城东的那些小乞丐们玩得很好,常给他们带好吃的。
他还总像个凡人一样,去学堂念书习字。
他看起来如此简单,平日里连一只活蹦乱跳的鸡也不敢杀,还只能去买来别人已经处理好的鸡肉来给大家炖汤喝。
后来在烈云城,危急时刻,也是他及时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挨了一剑。
他后肩浸出的鲜血,是那冰天雪地里,最为刺眼的颜色。
在那个堆满冰雪的小院子里,他递到她手里的那一碗热腾腾的面,也总让聂青遥觉得有些难以忘怀。
妖,真的都是坏的吗?
在遇见林丰之前,聂青遥一直这么坚定不移地以为着。
可如今,她却动摇了。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得不到师父的认可,反正无论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全都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师父迟早会将她送出丹砂观。
那么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该由着她的内心,而非是那冰冷的山规铁律?
作者有话说:
更新送达,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