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瞥了瞥花圃边上的田格子,略显尴尬道:“我只会吃,倒不会认……那是土豆吗?”
“那是地瓜,”公子梵说,“土豆苗叶子更大更圆些,地瓜叶可以炒着吃,也可以煮熟了拌着吃。”
“我没下过地,”尹秋说,“常见的菜摆在眼前倒是认得,可埋在地里就不认识了。”
公子梵说:“我教你,地瓜边上那一丛是花生,后面的是芋头,再往前的分别是萝卜,马蹄,还有姜蒜。”
尹秋听得认真,好奇道:“这么多东西种在一起,不会乱掉吗?”
“怎么会乱掉?”公子梵说,“当然了,我也只是每年春季随手撒些种子,能不能长出来看它们自己的造化,我种菜不为吃,只是拿来消遣,比不得种花上心。”
尹秋松了一小块泥土,又拿铲子拍平,蹲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儿,说:“我饿了。”
公子梵看了眼天色,便起身将尹秋扶了起来,说:“也该饿了,我煮饭给你吃。”
尹秋偏头端详他:“你会煮饭吗?”
“会的,”公子梵笑了笑,“至于手艺好不好,得看合不合你胃口。”
尹秋说:“我不挑食,”片刻后又补了一句,“但我不太能吃辣,我爱吃甜的。”
公子梵说:“我知道,”他带着尹秋入了灶房,搬了把椅子给她,“桌上有糖,都是你喜欢的,但也别吃太多,待会儿要吃饭。”
尹秋“哦”了一声,趴在桌上将那小匣子打开,里头什么糖都有,还有不少糕点,闻着又香又甜。尹秋吃着糖,乖乖坐在桌边看着公子梵生火,淘米,烧水,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尹秋此前从未想过公子梵会有亲自下厨为她煮饭的一天,心中又新奇又难以置信。她有些坐立难安,尤其是公子梵正在病中,尹秋只觉自己才是该忙碌的那一个,便问道:“要我帮你吗?我在宫里的时候,经常做饭给师叔吃,我虽然不会种菜,但做菜还是很拿手的。”
公子梵解了大氅挂在门边,将洗好的米倒进锅里熬煮,一边拿锅铲翻搅一边说:“不必,你玩儿去。”
尹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又问道:“那你要做什么菜?我左右闲着,可以先择择菜什么的。”
公子梵看了看她,说:“那也行,窗下的菜篮子里什么都有,你看着随便弄。”
尹秋跑过去揭了盖子,挑了两个土豆,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削皮。公子梵觉得锅里差不多了,便取了一块干燥的帕子坐在尹秋身后给她擦头发。公子梵说:“倒寒春,天还冷着,以后沐了浴记得把头发及时擦干,免得着凉。”
“知道了。”
尹秋削好了土豆,放在清水里泡着,又拿出一把菜来理。公子梵给她擦干了头发,站起身继续搅拌锅中的米,灶房里热气氤氲,白雾蒸腾,柴火燃烧的味道充斥在鼻息,尹秋洗好了菜,又不晓得该做什么了。
公子梵把米煮好后捞出来,换了蒸锅接着闷。尹秋抱着小匣子抖了抖,挑了一颗松子糖喂给他,说:“我最喜欢这个,吃完嘴里很久都是甜的,不发酸。”
“嗯,”公子梵品了品那味道,“好吃。”
尹秋又看着他。
“这里远离城镇,没有酒楼,”公子梵把椅子拖到门边坐下,冲尹秋招招手,“摆不了什么酒席迎接你,只有粗茶淡饭,会不会不高兴?”
尹秋把小板凳踢过去,坐在他身侧,说:“不会的,”言罢两手支在膝盖上,托着腮,又道,“很少有人亲手做饭给我吃,酒楼我倒是常去,也没什么新鲜的。”
离得近了,两人的衣角挨在一起,余温在风里传递。公子梵靠在椅背上,望着尹秋温婉娴静的侧脸,笑问道:“满江雪不会做饭么?”
“师叔……?”尹秋想了想,弯了弯眼睛说,“师叔不用会,我会就行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模样瞧着很讨人喜欢,她不是那么恣意张扬的人,一颦一笑都透着端庄,是个文静又温柔的姑娘。两人见了面,说了这半晌的话,又做了这半晌的事,提到满江雪的名字尹秋才露出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笑脸,公子梵抬起的手又落下,最终还是摸了摸尹秋的头,凝视着她说:“去过我房里了么?那里有你娘的画像。”
“还没去,没见着。”尹秋往他身边挪了挪。
“你们长得很像。”公子梵见她靠过来,于是张开了怀抱,尹秋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看了他片刻,却迟疑着没动。
公子梵也不催促,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动作,柔声问道:“能让我抱一抱你吗?”
这一句看似平淡却又掩藏着无数错综复杂意味的话,叫尹秋听得心神一晃。
算起来她和公子梵也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过去的那些年岁里,他教过她学问,教过她功夫,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也是抱过她的。可这一刻,这一句问询与往日再也不相同了,多了种别样的情感,尹秋在此之前虽然与他谈话闲聊间都与往日似乎并无区别,但也能感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产生了无可避免的生疏,只是谁都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心里渐渐弥漫开了一股暖意,尹秋点点头,又挪了挪小板凳,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公子梵怀里。她没有想过和这个人会有这么亲密的时候,脑子里想了很多,可细究之下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想,所以尹秋干脆抛弃了那些纷乱的念头,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说:“真有那么像吗?”
“大体是像她的,但也有不同之处,”公子梵抬高了手将大氅取下来,把尹秋裹在自己怀中,轻言细语道,“你娘性子活泛,开朗爱笑,有她在的地方,阴天也是晴天。你比她内敛许多,也更含蓄稳重,你娘若是在,我们三人会更热闹,她好像从不会有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和谁都能谈笑风生,很能闹腾。”
尹秋在心中设想着沈曼冬的样子,眼里流动着漂亮的光华,她抿抿唇角,说:“我小时候还算闹腾,刚到惊月峰那阵子师叔管不住我,我叫她很头疼,偏偏自己还不觉得自己哪儿做错了,等长大一些,我才渐渐沉稳下来。也亏师叔言传身教,我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把她身上的东西学了很多过来,倘使没有遇见师叔,我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说不定言行粗鄙,举止怪诞,肯定没人愿意喜欢我。”
公子梵说:“也不一定,你本性纯善,不是那么容易学坏的人。再说你便是学坏了,也总有人会善待你,喜欢你。”
尹秋缩在他怀里,暖洋洋的体温给她带来了区别于满江雪能给她的另一种安全感,尹秋合上双眼,说:“兴许罢,我的运气还是挺好的,除了师叔,还遇见过很多对我好的人。”
公子梵胸口震动,轻咳两声,尹秋立即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我是不是太沉了,挤着你了吗?”
“没有,”公子梵温和地笑着,“你一点也不沉,比猫儿还轻。”
尹秋看了看他,指着公子梵的衣襟说:“你这里有伤?”
公子梵说:“我答应曼真要替她攻打你们云华宫,但最终言而无信了,她很生气,所以教训了我一下。”
尹秋沉默须臾,叹息道:“伤口深吗?疼不疼?”
“不疼,”公子梵说,“已经快好了。”
尹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从袖袋里取出一个药瓶来。
“这是蛊毒的解药,现在你总愿意吃了罢?”
公子梵轻点了下头,尹秋便将解药倒出来递给他,看着公子梵咽了下去,又将茶水奉上,说:“孟璟说这解药吃了会昏睡一会儿,醒来就没事了,我扶你回房里躺着罢。”
“那你不早说,”公子梵摇头,咳嗽着笑了笑,“我刚把饭蒸上,睡着了你吃什么?”
尹秋说:“吃了些糖不觉得饿了,这里我会看着的,你解了毒,我也放心些,等你睡醒我饭都能多吃几碗。”
公子梵顿了顿,应道:“也好。”
见他动身,尹秋赶紧将公子梵搀扶住,两人回了房里,公子梵果然很快就开始精神不振,昏昏欲睡,尹秋让他躺在榻上,给他盖好了被子,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守着他。
浅淡的金光透过窗纸而来,在床前投下一片朦胧光影,公子梵脸上的面具反射着那些光,又映在尹秋的眼里,像铺开了一片游动的流萤,忽闪不定,明灭如星。
尹秋垂着头,没有打量房里的布置,只是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公子梵,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她缓缓抬起了手,摸到了那张冰凉的银质面具。
但只碰了一下,她又将手收了回来,继而轻叹一声,坐在垫了软缎的踏板上趴在床边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