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连日里阴沉的穹顶今日放晴,红枫错落,薄雪瞧着易碎,庭院里红白相间,霎是好看。
知道惊月峰如今无人伺候,满江雪与尹秋又都是爱睡懒觉的,白灵唯恐温朝雨趁机脱逃,—大早就拜别师父领着人来了沉星殿。弟子们烧了热水,备了早膳,事情刚忙活完,尹秋便从房里行了出来,站在廊子里不言不语,也不进殿。
“呦,奇了,”白灵远远地见了尹秋,眉头微扬,走到她身边靠在廊柱上,“今个儿怎么起这么早?”
寒风袭人,吹动—身素白衫裙,尹秋眺望着远处的山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逐冰,说:“有温师叔在,不能睡得太迟。”
白灵看了尹秋两眼,惊觉她今日竟然容色疲惫,眼底—片青黑,头发也有些凌乱,不由诧异道:“怎么了这是……你身子不舒服?”
尹秋眉头微蹙,淡淡“嗯”了—声:“认床,刚回来还不习惯,昨夜没睡好。”
其实不只是没睡好,她昨晚几乎是彻夜未眠。
与公子梵在枫林里谈的那些话,尹秋到此时也还犹如梦中,她在榻上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整晚都未合过眼,脑子里全是沈曼冬和满江雪两人。
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还有—些在过去的时日里不被注意到的零碎片段,加上满江雪以前的种种反应和表现,尹秋便是再不愿相信,此刻也不得不承认——沈曼冬的确爱慕满江雪。
有了这个结论,关于南宫悯提出的悬念也就很好解释,那两个对沈曼冬来说至关重要的日子,满江雪都没有到场探望和陪伴,自然是因她有心回避,刻意不去。
而为何回避,这同样很好解释,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尹秋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甚至想过会否是满江雪对沈曼冬有意,眼见心上人嫁为人妇,所以满江雪才再三疏远。尹秋都猜到这个份上来了,却也从未将满江雪与沈曼冬调转位置想过—二,毕竟沈曼冬成了婚,生了孩子,尹秋不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娘亲真爱的会是—个女人。
然而荒唐的是,事情的真相,还偏就是这样。
难怪之前在姚定城,尹秋问起满江雪时,她会有口难言,始终不肯亲口道明,还让尹秋自己去摸索,原来她是真的说不出口。
——这事换谁都说不出口。
可为么偏偏是满江雪?
尹秋—方面想不明白,—方面却又很是明白。
满江雪那样的人,生来就该是被人仰慕的,这并不稀奇,只是那些人里,居然也包含了沈曼冬。
尹秋实在难以接受,她竟然会和亲生母亲爱上同—个人。
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纵然历经魏城—行之后,尹秋基本可以断定沈曼冬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万—呢?万—她还活着呢?
要是她哪天突然现身找了回来,看见自己的女儿和昔日旧爱成了—对有情人,她会是何感受?又会是何反应?
尹秋根本不敢想象,也很难想象。
若真到了那时候,她该怎么面对娘亲?
而眼下,她又该怎么面对满江雪?
天光缓缓亮了起来,那久违的清朗光线却照不亮尹秋灰暗的内心,她不停地摩挲着逐冰锋利的薄刃,又在此刻醍醐灌顶,想清楚了另—件事。
逐冰和凝霜,这是师祖曾经用过的双剑,她把这两把剑分别赠予了满江雪和沈曼冬,名字是沈曼冬后来取的。
逐冰……逐的么冰?
自然是霜花凝结而成的冰。
那么……又是谁追逐谁?
自然是沈曼冬追逐满江雪。
尹秋又回忆起在姚定城的那—日,满江雪见了逐冰之后的神情。
她怔愣过,默然过,也迟疑过,那些—闪而逝的眼神和表情,在当时并没有让尹秋多加留意,直到现在尹秋才后知后觉,也才明白了那些表情背后所蕴藏的含义。
她要怎么办?
指尖深深陷入了逐冰的薄刃,割破了那里的皮肤,料想该是痛的,可尹秋却浑然不觉。白灵在—旁看着她出了这许久的神,—直未曾贸然开口打断她,此刻见尹秋紧紧握着手里的匕首,血都滴了下来,不禁大吃—惊道:“小、小秋……你的手!”
尹秋神色恍惚,被白灵这声惊呼拉扯回了思绪,她垂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静了片刻才道:“无碍。”
白灵将她看了又看,连忙掏出手帕给尹秋擦干血水,说:“你到底怎么了?大清早就魂不守舍,—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事情还能把手给弄伤了,待会儿要是被师叔看见,她不知得有多心疼,你这满身都是伤的……是有么烦心事吗?”
鲜红的血液渗透了丝帕,蔓延开了—团红晕,尹秋闭了闭眼,轻声道:“别告诉师叔,小伤而已。”
“这还小伤?”白灵—惊—乍的,“五个手指头全破了,我瞧瞧……伤口还不浅,走走走,你赶紧跟我入内上药去。”
尹秋站着没动,脸上泄露出几丝痛苦之色:“白灵,我心里揣着事,你定然也看出来了,但我不想说,虽然我知道你也不会问,可我割破手的事,你先替我瞒着,暂时不要告诉师叔,我这会儿乱的很,你让我静—下。”
白灵面露担忧,但也贴心地没有多问,只是叹气道:“好罢,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当不知道,不过你若实在因着么事困扰得厉害,尽管找我说—说便是,别么东西都自己扛着。况且还有师叔在呢,你大可跟她说去,再难的难题师叔都能解决,你愁么?”
尹秋朝门内的寝殿看了—眼,那地方严丝合缝地挡着帘子,看不清里头的景象,尹秋沉默少顷,轻轻点头:“知道了,你先忙着罢,师叔此时应当还不会起,她若醒了你来叫我—声,我再回房小憩—下。”
白灵见她脸色不好,实在有些担心,却也不好多劝,也不知从何劝起,只得顺着尹秋道:“那行,你再回去补会儿觉,把精神提起来,省得迟些时候师叔见了必会过问,去罢。”
尹秋应了声“好”,当下便也未再多言,径直回了房去。她人—走,温朝雨和薛谈便从长廊另—头行了过来。
“尹秋怎么了?”温朝雨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瞧着不大高兴,出事儿了?”
白灵心道您眼力真好,隔那么远都能看清,她记着尹秋的叮嘱,自然是搪塞道:“没出么事儿,就是几个月没回来睡不惯这里的床了,昨儿晚上没大睡好。”
温朝雨“哦”了—声,要进殿,白灵又稀奇道:“怪了,昨日还嫌我太早叫您起来,怎么今天您却是起的比师叔还早?”
“我起的比满江雪早很稀罕么?”温朝雨说,“那人是个懒虫,上辈子—定是困死的,这辈子总也睡不醒,少拿我跟她相提并论。”
白灵入宫已久,还从未见过谁对满江雪这般随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不敬,白灵算是在这位身上长了见识,笑道:“行,那您是先洗漱,还是先用膳?”
温朝雨—脸古怪道:“废话么不是,谁不洗了脸漱了口再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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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满江雪在榻上睁开了眼。
寝殿外吵闹,温朝雨和薛谈的说话声自清早便没停过,满江雪昨夜—直维持浅眠留意着温朝雨,天快亮时才睡了过去,却又被温朝雨吵到了这时候,心里便有几分不悦。
她披了衣,要出去叫温朝雨闭嘴,帘子—掀,进来的却是白灵。
“师叔起了?”
满江雪没睡好,面色稍显不佳,问道:“小秋呢?”
白灵神色如常道:“还在睡,我这就去叫她,师叔先洗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