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尹秋回话,叶芝兰又紧跟着道:“满江雪在皇家别院长大,据说她那母亲虽不会功夫,却结识了不少中原武林的侠客,满江雪在她母亲的教导下习了一身好武艺,在关外还有点小名气。那年宫里举办祭祀大典,天降暴雨,满江雪凭一己之力护住了西翎旌旗,救下了一众险些被砸死的臣子,她因着那件事声名大噪,成了西翎上下家喻户晓的人物,我父王也为此接见了她,只不过他们两人没什么感情,也谈不拢,最后不欢而散。这事,满江雪有没有和你说过?”
尹秋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我恨她的主要原因,”叶芝兰说,“国破不可怕,西翎打不过永夜,这是谁也无法挽救的事,我身为储君,当然很清楚西翎迟早会走到尽头,所以当永夜国的军将打进王宫时,我非常平静,甚至一点也不慌乱。可那永夜国君入了王宫后,提到的第一件事,却是要见一见满江雪。这个你又知不知道?”
尹秋缓缓地点了下头,倒在冰凉的地面没动,叶芝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重新将衣裳给她披好,继续说:“满江雪的名气传到了永夜,连国君都知道我们西翎有位小小年纪便武艺高强的公主,那位国君一生骁勇善战,尤爱美色,却是子嗣凋零,膝下一个女儿也无,他听说满江雪外形出众,又身手不凡,便打起了满江雪的主意,当夜就要见她,但满江雪那夜没有入宫,不过我父王和永夜国君私下达成了协议,只要满江雪肯和亲嫁到永夜,他们便可以休战,与西翎和平共处。”
尹秋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道:“可师叔是有意愿和亲的,她没有反抗,但是永夜国君出尔反尔,他违背条约杀了穆德,也并不想放过西翎,既然如此,师叔带着伯母逃来中原又有什么错?她难道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要任人宰割吗?”
“她逃的好啊,她逃了,却是害了我,”叶芝兰说,“她仗着功夫好,连军将也不放在眼里,两次从永夜王宫逃了出去,可我们这些剩下的皇嗣却没她那样的本事,我那时才跟着师父学习蛊毒之术没两年,别说shā • rén了,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满江雪逃走了,永夜国君大怒,他将我父王的美人一个个残忍杀害,之后又把我们这些皇嗣聚在一处当做活靶子,要亲手射杀我们,把我们当成玩物,平息满江雪带给他的怒火。”
“于是你就把这一切都算在了师叔头上?”尹秋说。
“那不然呢?”叶芝兰冷哼,“她不在祭祀大典出风头,永夜国君就不会知道她的存在,也就不会有和亲这回事,她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被人惦记上了,后果却要我来替她承担,我为何不能恨她?”
“那不是师叔能左右的事,她也不想变成这样。”尹秋不能苟同她的说辞。
“可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叶芝兰拔高了声量,垂眸看着尹秋,“你说得轻巧,你没经历过,所以你能高高挂起,但你若是亲身体会过我的遭遇,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恨她。”
尹秋不想同她争辩,也根本不能用言语改变她的想法,只能闷着不说话了。
叶芝兰道:“永夜国君要将我们剩下的皇嗣射杀而死,我们只能在狭窄的囚牢里拼命躲避,如同牲畜一样任人宰割,不只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恨极了满江雪!只不过他们最后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若也能留下一条性命,那么今日要找满江雪寻仇的人,可就不单单是我一个人了。”
“所以,你能猜到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叶芝兰指尖微蜷,一点一点地掐住了自己的皮肉,她咬牙切齿道,“我是西翎储君,由我顶替满江雪再合适不过,所以永夜国君没有杀我,因为我的存在,就是他灭掉西翎的证明,他要羞辱我,践踏我,把我放在永夜王宫,让所有人知道西翎国君已死,连储君也在他的掌控之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会让他得到无法比拟的满足感,他要享受这样的战果,我就是他拿来炫耀辉煌战绩的牺牲品!”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墙上的小油灯毫无征兆地灭掉了,屋子里登时陷入了一片昏暗,连窗外投来的月光也随之暗淡下去。
尹秋蜷缩在地面,身体不住地发着抖,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听了叶芝兰这些话,她胸背一片寒凉,脸上泪痕未干,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你也应该恨永夜国君,不该恨师叔。”
“谁说我不恨他?”叶芝兰在昏暗里笑了起来,“我忍辱负重,对他百般讨好,在永夜王宫里苟且偷生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我终于迎来了一个机会,那就是一年一度的秋猎,我求他带我出宫,他答应了,然后我用骑术和箭术博得了他的欢心,让他放松了些许警惕,等到了夜里,我就在帐子里给他下了毒,喂他喝了毒酒,等他气绝身亡之后,我也喝了毒酒,但我一早就服用了解药,只是昏死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已经被人扔去了乱葬岗,然后我从坟地里爬了出来,跋山涉水来了中原,想方设法进了云华宫,被谢宜君收到座下成了首徒,再然后,我就开始了对付满江雪的计划。”
尹秋听得心中不适:“别说了……”她把头垂下去,额头轻叩在膝盖上,“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你历经的一切,都不是师叔害的,就算师叔当初没有逃跑,永夜国君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杀了他,也报了仇,师叔也是受害者,你们既然同为西翎人,又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就更应该明白,师叔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如果换成是你,眼见穆德被杀,你还会心甘情愿地和亲吗?你肯定也不会。”
“别跟我讲道理,我懂的道理比你多,”叶芝兰反驳道,“你以为杀了永夜国那老皇帝就能平息我所有的怨恨?你太天真!这一切本该由满江雪承受,可她躲过了,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就是要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要把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通通都还给她!这些年来,我其实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喂下蛊毒,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那样就没意思了,身体上的折磨,远不如心里的伤痛来得刻骨铭心,我帮助南宫悯灭掉了如意门,眼睁睁看着沈曼冬被一剑穿心,我在云华宫看着满江雪独居惊月峰,孤身一人,我心中的怨愤得到了无与伦比的纾解,要不是那些暗卫弟子出了事,叫我被牵连关进了刑堂,我还不会那么快就对你下手,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我也就懒得等了,到了明日,我就要给满江雪一记重创,叫她一生都活在悔恨当中,无法自拔!”
寒风袭来,吹动了叶芝兰的裙袂与黑发,借着残存的月光,尹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疯狂与冰冷的笑意。
那样狰狞的面貌使得尹秋无法抑制地生出了恐慌,这是她在过往的岁月里,从未见过的叶芝兰。
“师姐,回头是岸……”尹秋愣愣地看着她,“你已经杀害了太多无辜的人,是时候放手了。”
“你没有资格劝我放手!”叶芝兰勃然大怒,“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叫我回头!多年夙愿,眼看就要成真,我岂会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你爹娘么,我倒也做件好事,给你这个机会,叫你们一家三口在底下团聚,满江雪不是也很有本事吗?那就看她救不救得了你!”
也许是今夜得知了太多惊人的真相,尹秋此时反倒冷静下来,她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明日到底想怎么做?”
叶芝兰哼笑一声,从木椅上起了身,她再度靠近尹秋,摸了摸尹秋的脸,和颜悦色道:“我杀过的人,除了姚定城那些难民,其余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曼冬也罢,尹宣也罢,他们虽然都是因我而死,但他们两人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过你不一样,你入宫这些年,我待你也是有几分真心的,所以我说了,明日你究竟会不会死,我也还不知道,那得看满江雪能不能救你。”
尹秋默然片刻,说:“你是打算鱼死网破了,就算师叔不动手,掌门和季师姐她们也不会叫你逃走,你煞费苦心这么多年,就为了求死吗?”
“求死又如何,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叶芝兰说,“你不用管我的下场如何,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这话劝说不了我的。你放心,我挑了个好地方,你这条小命留不留得住,就听天由命罢。”
见她说完此话就要转身离去,尹秋赶紧叫住她,问道:“杀我娘的那个人是谁?”
叶芝兰步伐一顿,微微侧首:“如果明日之后我能活下来,那时候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她抬起手,虚虚地点了尹秋一下,“但前提是,你也得有那个机会。”
“等一下!”尹秋目露乞求,情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也行,那你能不能多少透露一点有关他的线索?”
叶芝兰一脸漠然。
“我没有害过你,却反过来被你害的家破人亡,你就当是发发善心行不行?”尹秋说,“我会配合你的,不会给你添乱,师姐,我现在还肯叫你一声师姐……求你了!”
叶芝兰眸光闪动,站在原地没吭声,良久过去,她才开口道:“那个人,曾经和你娘关系要好,”她笑了笑,略带讥讽地道,“你是见过他的,你也和他关系不一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