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三九章
这里是距县城百里之外的郊野。
时至傍晚,残阳如血,鸦雀纷纷归巢。
一只断翅鹰雕,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来,它扑腾着半边翅膀,嘴里衔着颗鸡蛋般大的红果儿,走进一座坐落于荒野的颓败破庙。
破庙蛛网密布,墙面斑驳陆离,空气里,还散发着积存多年的霉味儿。
鹰雕衔着红果,驾轻就熟地,来到枯草铺就的简陋床榻旁,它埋下头,将这颗红果果放在主人身旁。
连续七八天,鹰雕都会带回好些野果子。
起初,它的主人都会把果子吃光光。
但这两天,积攒下来的果子越来越多。
它们堆积在草窝里,表皮已经开始软烂皱巴,失去了昔日水润鲜亮的光泽。
望着昏睡不醒的主人,鹰雕的小豆豆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担忧。
它用翅膀碰了碰主人的手,然后跳到床榻,蜷缩在主人脚边,闭上眼睛,很快睡着。
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仿佛巨兽愤怒的嘶吼声。
破庙西边的角落,开始哗啦啦漏雨。
雨水混合着污泥脏灰,汇成斑驳的水流,朝四处蔓延。
鹰雕有些冷,它忍不住离主人更近点。
“咳咳!”男子低沉乏力的两声咳嗽,刚刚传出,便被风雨无情吞噬。
暗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段冽孤身躺在这偏僻一隅,已有八日。
八天了,没有谁经过,也不会再有人经过。
从前几天起,段冽醒来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他头总是沉沉的,整具躯体,仿佛困在一方黑暗的匣子里,又像沉在不见天光的湖底。
段冽的人生,似乎总是那么倒霉。
六岁生重病时,他被那些人称作“灾星”,被帝王段询赶去贫苦封地。
如今二十岁的他,依然难逃重复的厄难命运。
十多年过去。
好像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譬如他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暴雨持续许久,声势终于减小。
淅淅沥沥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雨打芭蕉的脆响声。
鹰雕陡然惊醒,它警惕地睁圆豆豆眼,望向破庙大门。
夜幕里,一抹纤瘦身影,举着片芭蕉叶,牵着马,落魄地小跑而来。
黑夜深沉。
这般画面,委实不真实,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
直至那抹纤瘦身影匆匆入庙,梦境才终于照进现实。
纤瘦男子青衣湿透了,他全身上下,“嗒嗒”直往下滴水,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可他眼里的光却很亮,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辛劳。
大雨滂沱的夜,什么都看不清。
丹卿把马儿牵进破庙,摸索着,将马背上的两个木箱卸下来,然后从中翻找出烛台、蜡烛。
蜡烛点燃的瞬间,一簇微弱火苗生起,散发出朦胧的橘色光晕。
破庙里太冷太阴暗。
以至于出现这渺小光芒时,世界都因它变得明亮而温暖了。
往烛火扣了个防风罩,丹卿举着它,匆忙四顾。
当捕捉到那抹支离破碎的暗影时,丹卿的心狠狠揪起,五脏六腑都生出撕扯般的痛意。
是段冽。
是无声无息不知在此躺了多久的段冽。
是苦苦等待命运垂怜却无果的段冽。
此时此刻,庙外有多喧嚣嘈杂,丹卿心灵就有多安定宁静。
无论风雨再大,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险阻,这一瞬,丹卿都不再畏惧。
这些天丹卿悬在半空的心,他的慌乱不安,他的夜夜难寐,原来都是在等待这刻的来临。
直至看到段冽,他才从满目漆黑,走到了真正的灯火通明。
迅速换下身上湿袍,丹卿往口鼻系上面巾,疾步上前,把躺在湿地的段冽背起来。
段冽明明比楚之钦高半个头,如今却轻得像片羽毛。
丹卿忍住鼻尖酸涩,把人放到略微干燥的角落。
紧接着,号脉、喂丹药,几乎一气呵成。
忙完这些,丹卿终于有时间跟鹰雕打招呼,他摸摸它脑袋瓜儿,表扬它:“啁啁,你把你主人照顾得很好。”
鹰雕亲热地蹭蹭丹卿掌心,原地跳跃着,仿佛在表达重逢的喜悦。
丹卿用脸贴了贴鹰雕,便继续忙碌起来。
破庙环境太糟糕,实在不利于段冽休养。
找遍破庙能用的残破器皿,丹卿把它们放在漏雨的地方,然后撸起袖子,把乱七八糟的破烂木头堆积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
丹卿揉了揉酸软脖颈,把使用完的抹布晾到屋外树枝上。
暴雨后的天气,向来晴好。
不多时,太阳便自山头冉冉升起。
丹卿坐在破庙门槛上,吃着啁啁前几天采摘的野果,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他,泼洒进破庙,丹卿握着吃了小半的红果,蓦然回首。
他望着段冽依然昏睡的身影,嘴角漾起浅浅弧度……
如果要在这座破庙短期住下,丹卿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
从前在九重天,搬移重物,打扫清洁,丹卿只需捏个仙诀即可。
如今却要吭哧吭哧抱着、扛着,满破庙乱跑,偶尔还白白耗费功夫。
擦了擦额头热汗,丹卿实在难以理解,凡人生命本就短暂,光花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是不是都需要好多?
做凡人,真的挺不值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