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栋典型的城中村村屋,有五层,四周全被同样的村屋包围得密不透风,只在侧面开了道小小的红色铁门。俩人正犹豫着,门开了,出来个胖乎乎戴金耳环的老太太,“你们找谁?”
听说他们找刘家强,女人从鼻子里呼出一声“嗯”,指指大门旁的小屋,“只他老婆在。”
裴瑜挑眉,礼貌的在门上敲了敲,半天没人应答。
老太太是房东,大声道:“她男人上工地干活还没回来呢,我给你们开吧。”估计是看他们穿着正装,车子又是好车,还一个劲打探他们哪儿来的,普通话说得怪好。
裴瑜冷着脸进屋。
屋子有多大,具体的数值他一时没概念,第一印象是——这他妈还没他卫生间大的地方也算房子?
可就是这样的“房子”里,硬塞下了一张钢丝床,一张小桌子。桌面上是电磁炉和炒煮锅,抽屉里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油盐酱醋茶。床边只容一人侧身通过,地上铺满了报纸,门后是一大一小两个塑料盆,除此别无他物。
待看到床上的人时,裴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不是那把长发和两条雪白的胳膊,他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胳膊之上是脖子,脖子之上是一团粉红色新长出来的疙瘩肉,眼睛已经被肉覆盖,两个鼻孔一高一低,嘴掉下巴上,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龈……不是丑,是恐怖。
裴瑜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房东老太太叹口气,“造孽哟,他媳妇儿这脸,没法儿见人,鬼都能吓死。”她的嗓门也没刻意收敛,床上的“女人”却仿若未闻。
可能是感受到顺门而入的冷风,她动了动胳膊,把破旧却干净的被褥往上拉了拉。
看出他们的错愕,老太太指指自己耳朵,“基本聋的,说话得对着她右边耳朵吼……就她这副脸,换别的房东谁敢租啊?我也是看他们可怜,租两年了,每个月只收他们八十块钱。”
裴瑜知道八十块钱什么概念,去年最落魄时他几个兜凑一起也拿不出八十,还是白家一家子明里暗里不动声色补贴他才没饿死。可房租一个月八十……说难听点,厕所都不一定够租。
所以,刘家强会为了二十块嫖.资跟人打起来,最后还打进派出所。这可是他们一个星期的房租!
房间只有三四平米大,根本没有下脚的地儿,大家压根进不去。
反倒是女人觉察出有人,“是强哥回来了吗?今天下班真早,你帮我带点饺子吧?就五个好不好?”她咬着下巴上一圈赘肉,姑且算“嘴唇”的结构,小心翼翼道:“三个好不好?我只吃三个,好想吃啊,最好是荠菜猪肉的。”
像温温柔柔的小女孩,坠入爱河,沐浴阳光。
五官都找不见了,难得吐字还能这么清楚。裴瑜不知不觉叹口气。
女人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你……你是谁?我老公就要回来了。”
老太太走过去,大嗓门凑她耳边,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吼:“他们是你男人的朋友,给你们送吃的来。”
女人局促不安,拽了拽被子,“你们叫什么名字?认识强哥多久了?”
面对这样一个害怕、无助、可怜的女人,裴瑜说不出话,只默默的给周永使眼色,让他出去买饺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满足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大概是因为她的要求太低?
毕竟,只舍得吃三个饺子。
也不知道房东跟她怎么解释的,没多久,她慢慢坐起来,摸索着开了灯,又从枕头旁摸出一副眼镜,戴上后终于能看清裴瑜,讷讷道:“强哥不认识你……吧?”
裴瑜摇头,“今晚刚认识,他腰伤了回不来,让我顺路帮你带点吃的。”
女人面目狰狞,或许是害羞的表情,可作出来委实吓人:“那谢谢你哦,家里也没坐的地方,麻烦婶子借我个凳子?”
老太太扭着肥胖的身躯走远,女人才紧张的问:“强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工地上怎么了?”
裴瑜心头一动,把所有事情串起来,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男人骗女人去工地干活,其实伤了腰,已经干不了活挺长时间,瞒着她去卖身……比卖血卖肾更让人动容。
他付出的不止是贞操,还是一个男人的尊严。
很快,女人吃上心心念念的饺子,心扉也打开了。原来,女人名叫黄梅,今年才29岁,跟刘家强是初中同学兼邻居。因为从小遭受父亲和继母的毒打,吃不饱穿不暖,只有邻居刘家可怜她,时不时会偷偷给点吃的。
高中毕业,黄梅考上省城大学,刘家强落榜,去了省城的建筑工地。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情愫渐生。
可惜,黄家父母为了还负债,要把黄梅以六万块的“价格”嫁给村里老光棍。十九岁的少女哭着求刘家强带她走,宁愿浪迹天涯,也不要再回黄家。
“从此,强哥背上‘拐骗女大学生’的名声,带着我四处打工,无以为家。”她笑了笑,“他不后悔,我更不会后悔。”
这份爱,却让裴瑜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