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长寿站在阁楼窗前,遥望那两个少女并肩远去的背影,将手中书册越攥越紧。
这小册子,赫然便是平秀帮外门医女补课时用过的题集。
平秀虽有意膈应姚长寿,但到底不想让他抓到什么把柄,因此特意去了趟黑市,寻到一家私人书坊印刷了二十五册,小考结束后,便又从外门医女手中回收了题集。
按理说她首尾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却不知这姚长寿从何处得到了这题集册子。
阁楼的门吱呀一声,一个身姿挺拔的紫衣少年推门而入。
“叔父……”
“你干的好事!”
姚长寿猝然暴喝,将手中题册劈头盖脸地砸向侄子。
姚少游才跨过门槛,就当头挨了一下,额头上立刻浮出一道红印。
他不明不白地挨了打,禁闭多日的烦闷一触即发,反手甩上房门,压抑着怒气,咬牙道:“叔父,我这半个月都在闭门思过,到底能犯什么事,惹得您这样大发雷霆?”
姚长寿手指发抖地指向地上的题集册。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姚少游蹲下捡起那本砸了他一脑门包的题集册,寥寥翻了几页,只看出这册子应当不是铜版印刷,而是手抄记录而成,抄写者字迹还挺娟秀。
他真实地疑惑了:“这什么啊?”
姚长寿怒道:“还在与我装傻充楞,这就是过往十年医修馆小考的题卷题集!”
姚少游一脸懵逼:“所以呢?叔父,我是剑修啊,您总不会突然奇想,想让我弃剑从医吧?”
“混账东西!去年的小考题卷被我收在私库中,若不是你带那个姓平的狐媚子进私库,她是如何拿到去年的试题?!”
姚少游一愣,垂下头盯着手中题册看了片刻,电石火花之间,眸中精光一亮。
他恨恨道:“原来半月之前……哼,说什么杯酒释恩仇,原来是想算计我!”
姚长寿见侄子这反应,问道:“怎么,想起来你自己干的蠢事了?”
姚少游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叔父,我真没带她进您的私库。我再混账,也不可能帮着外人算计自家亲叔父啊。”
“此话当真?”
姚少游恨不能指天发誓:“叔父,我平日是浑了点,但我不糊涂吧?”
姚长寿闻言,脸上怒意才稍稍消减一些。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怯弱的声音:“监药……监药长老,弟子张豆蔻,受命前来。”
姚长寿拿回题集册,挥了挥手将侄子赶走,把张豆蔻召进来,先是阴恻恻地晾了她半天,等她惊惧交加,神魂不舍之时,才出声道:“本君记得你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生来带病,一直都靠医修馆的灵药吊着命吧?”
张豆蔻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慌乱地跪到地上,俯身叩首道:“是。弟子多谢长老炼出治疗肺痨的灵丹,长老大恩大德,弟子铭感五内。”
姚长寿冷笑道:“铭感五内?你感激本君的方式,就是偷偷潜入本君府邸,盗窃本君之物?”
张豆蔻叩首不止,颤声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姚长寿将题集册摔到地上。
“不敢?我看你根本是胆大妄为,不到黄河心不死!”
张豆蔻看到那本题集册,吓得就连双唇也失了血色。
之前平秀回收题集的时候,张豆蔻在归还前暗中手抄了一本,本想私下拿去黑市转买,多挣些灵石给病弱的弟弟买药。
她自以为行事已足够小心谨慎,全然没想到这题集竟会流落到姚长寿手中。
历年小考题卷,向来只有内门弟子能够阅览,外门弟子私下流传,是为重罪。
是以平秀帮外门医女补课一事虽正大光明,但这题集册却是瞒得死紧,众人皆发过誓,不得将此事泄露。
张豆蔻没料到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竟引来如此祸端。
她既怕受到重罚,又怕连累平秀,当下泪流不止,连声道:“都是弟子的错,求长老饶了弟子这一回罢。”
姚长寿冷眼旁观,放纵她哭求,等她心防崩溃之时,才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说道:“本君也知晓此事原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受人蛊惑。罢了,本君愿意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张豆蔻抬起头,泪眼模糊,心中茫然。
姚长寿把玩着手里一团轻若云雾的紫烟,那紫烟凝而不散,烟雾中隐隐似能听到娇声艳语传出。
“三日后,你进入琅嬛福地后,悄悄将此物布在林中,引那个叫平秀的冯家弟子进去。”
张豆蔻惊惧摇头,颤声道:“不行的,弟子不行的……”
姚长寿眸光转厉,冷哼一声:“你若不愿,自到弟子会革除外门学籍吧。天元道宗,不收一个窃贼当弟子!”
“长老,长老求求您,我不能离开天元道宗……”
若她离了天元道宗,断了丹药,弟弟会死的。
姚长寿冷漠无情,不为所动。
正午阳光明媚,阁楼外一片光明,阁楼之中却光透不入,幽暝昏暗。
很久很久之后,张豆蔻跪在地上,五体伏地:“弟子……领命。”
阁楼外的卷檐上,躺在屋顶晒太阳的紫衣少年慵懒起身,右手将左手指骨捏得“咔咔”作响,冷冷发笑:“平秀,你真以为老子没脾气吗?”
……
外门茶寮。
白白胖胖的小人参精,围着绿罗裙,头上戴着花环,手捧托盘,在后厨与前堂之间忙碌不休。
灵茶、糕点、烤ru猪、烤羊腿……
流水样的吃食源源不断地从后厨端出来。
傅九娘撩起竹帘走进来,怀中抱着两坛刚从酒窖里搬出来的桂花酒。
平秀和沈秋月迎上前去,帮忙接过酒坛。
傅九娘走到后厨门前,朝里头道:“周大胆,你动作麻利点!”
后厨里传出男人憨厚的笑声:“好嘞。”
语气中满是讨好。
今日为庆祝众医女通过小考,傅九娘决定自掏腰包,设宴款待诸弟子。
于是黑市骁骑铁卫的卫长周齐就被傅九娘喊来当苦力。
周齐从白天起就在后厨忙碌,脸上倒是未见半分不愿,反而喜滋滋的,仿佛能为傅九娘当牛做马,是天大的荣幸。
众位女弟子见了,都吃吃发笑。
沈秋月和平秀咬耳根道:“周大胆那日在黑市界碑拦住我们不放时,多凶神恶煞呀,见了九娘便乖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哈哈哈,这个耙耳朵。”
傅九娘忽然回头,不咸不淡地瞪了沈秋月一眼。
沈秋月忙用手捂住嘴,脖子一缩,直往平秀身后藏。
平秀很没义气地将她推到傅九娘面前,笑道:“九娘姐姐,方才那些话都是沈师姐说的。”
沈秋月扬手拍她:“好呀秀秀,你敢出卖朋友。”
平秀闪身躲到傅九娘身后:“九娘姐姐救我!”
两个少女嬉嬉笑笑地打闹起来,一时间茶寮中充满欢乐的气息。
等菜上齐,众人齐坐一堂,把酒言欢。
平秀心思细腻,眼风往堂中一扫,就发现缺了一人。
“咦,张师姐怎么还没来呢?”
“豆蔻么?可能是她弟弟咳症又犯了,走不开身吧。”有人答道。
平秀便起身走到傅九娘身旁,与她耳语数句,傅九娘拍了拍她的手,转头笑吟吟地对周齐说道:“周大胆,留份酒菜,秀秀要带走。”
“哎,好。”
宴席结束,众人在茶寮分别,沈秋月因父亲之命,不得在外门逗留太晚,一散席,便匆匆赶回主峰。
平秀请一位师姐领路,带着酒菜去外门宿舍看望张豆蔻姐弟。
领路的女弟子领她走到一排破旧的平屋围墙外,就不肯再继续往前。
她有些为难地说道:“张师妹的弟弟得的肺痨,大家平时很少到这里来,都怕被过了病气。”
平秀善解人意地说道:“师姐领我到这里已足够了,剩下的路我知道怎么走。师姐也劳累一日了,快回去歇息吧。”
那女弟子羞愧脸红,转身匆匆跑走。
平秀御起轻身功法,跳入围墙,才发现这院子虽然从外头看年久破旧,但里头却收拾得很齐整,可见平时有人精心打理。
廊庑下,火星闪烁,张豆蔻手里捏着把蒲扇,蹲在红泥火炉前熬粥。
她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抽风箱似的咳嗽声,咳得又急又猛,简直像要连肺都一起咳出来。
张豆蔻神色慌乱,赶紧放下蒲扇进屋。
平秀走到屋门前,听到张豆蔻埋怨道:“子言,你是不是又没有按时吃药了?”
一个温润柔和的少年声音说道:“阿姊,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哪用得着吃那么多药呢。你真要把我养成药罐子啊。”
张豆蔻眼睛湿润,哽咽道:“我知道,你是为了省出丹药留着下个月吃,才故意不按时吃药的。都怪阿姊没用……”
平秀轻轻敲了敲门:“张师姐在吗?”
片刻之后,张豆蔻从屋中迎出来,惊讶中似乎带着一丝张惶:“平、平师妹?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内门么?”
平秀嫣然一笑,提起食盒:“今日庆功宴张师姐缺席了,我是特地带着酒菜来请你罚酒三杯的。”
张豆蔻身后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少年身体,橘猫脑袋的半兽人歪着头问道:“阿姊,这是你的朋友吗?”
平秀的表情有点点裂开了:“张师姐,这是你弟弟?”
·
荒僻的院落中,三个少年少女围炉而坐。
通过一番旁敲侧击,平秀终于可以确定,这位半妖少年,当真是张豆蔻的亲弟弟,只不过是同父异母的那种。
张豆蔻的父亲原是中界驿馆的镖师,在张豆蔻生母逝世之后,他又娶了一名半妖女子为妻,生下一子,天生没有妖力,体弱带疾。
后来张豆蔻的父亲某次押镖外出,被血月教妖人所杀,张豆蔻的后娘抛弃病子离家而去,从此只剩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但好在张豆蔻凭借医术进入天元道宗,当上外门弟子,总算为姐弟二人谋得片瓦遮身之地。
张豆蔻喝了点酒,两颊微红,欣慰地说道:“子言虽然无法修炼,但他书念得好,也许将来能下山当个教书先生呢。”
张子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猫耳朵,低声道:“我这副模样,要是去凡界的书院当先生,还不把学生们都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