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渐歇,河面上白雾渺渺。
河怪的断肢残足在污浊的河水中沉浮,客船底部灌入河水,慢慢向左侧倾斜。
一时间河水流动的声音、船只倾倒的声音,还有船工们惊惶呼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藏身船舱旁观好戏的其余两人陆续走出,一齐朝薛宁拱手道:“三郎剑术非凡,我等佩服,佩服。”
蛇妖青岩隐于最顶层的船舱中,从窗子缝隙往下望,看到“蛛三郎”踩在血泊中,长身玉立,挺拔的身姿宛若一柄寒锋凛凛的宝剑。
青岩垂首敛目,眸光落在手中的混元避毒珠上,五指骤然收紧,忽然打开窗户,跃身落到二层甲板,在薛宁面前单膝跪下。
“属下青岩,护卫不力,请三郎责罚。”
流光尊点出此七人护送灵果前往总坛,却并未点明这支队伍中谁为尊,谁为卑。况且七人各怀心思,各为其主,其实人人心中都不服薛宁假扮的蛛三郎。
今夜水怪来袭,除了雀妖朱显,其余人等均坐壁上观,除了存有借刀shā • rén的心思外,还有想试试“蛛三郎”身手的意思。
也幸好真正的蛛三郎虽然本事不济,但擅长装逼,除了和他关系最为亲密的毒仙娘子外,无人知他深浅。
是以薛宁这一手卓绝的剑术,非但未令众人起疑,反倒起到震慑的作用。
青岩知毒仙娘子既死,自己打不过“蛛三郎”,若不臣服表态,势必难逃杀劫。
他想替毒仙娘子报仇,可他得先活下去,才有机会。
青岩跪在薛宁脚下,任由毒仙娘子的血漫过身下,忐忑地等待“蛛三郎”发落。
薛宁收起飞剑,俯身扶起青岩,微笑道:“青岩兄言重了,你我皆为教宗门徒,并无上下之分。”
青岩起到一半,听到雀妖朱显在他身后跪下,其余两人在他的带领下高呼:“三郎神功盖世,请受属下一拜。”
妖族向来慕强,并不像人族那般讲究纲常伦理,只认有能者居之。
青岩听到其他人的声音,知势不可勉,放弃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心灰意冷,重新跪好。
河风卷过下沉的客船,吹得破碎的帆布猎猎作响。
平秀扶着门框,固定住身体,眸光仍粘在廊上的残肢碎肉上,她耳边依稀回响着毒仙娘子死前那一刻,身体被剑气爆开的声音。
砰!
她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恍惚出现一片火光。
黑黢黢的荒野里,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大声喊:“秀秀,快逃!回去找平大夫!”
小平秀被石头绊倒,挣扎爬起,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长着毛绒耳朵的半妖男孩被剑气撑爆了身体,残肢遍地,肉糜飞溅。
他的头颅高高飞起,在凄寒的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在她脚下。
男孩清澈的瞳眸原睁,温柔可靠,一如死前。
而后,红色的血汇成一道细流,涓涓地流到小女孩脚下,浸透了绣花鞋。
一个披头散发的伟岸男子,手拖一柄长剑,踏过满地残肢朝她走来,桀桀笑道:“天生灵体,正是祭剑的好材料,呵呵呵,你逃不了……”
平秀眸中忽然涌上泪花,以手捂唇,发出一声清晰的干呕声。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为何她娘会和义父平风雨和离,二嫁冯四爷,带着她跟随冯四爷迁居到中界。
那是因为四岁那年,她被一名修炼邪功的剑修掳走,她娘江小鸾恳求少时的恋人冯四帮忙营救女儿。
冯四提出条件,要江小鸾和离嫁他,江小鸾答应了。
冯四带人寻觅三日,终于赶在那邪修下毒手前将小平秀救出。
然而那时平秀年纪太小,受惊之后大病一场,她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小玩伴在自己眼前惨死的事实,病好以后,竟将这段记忆封闭了。
江小鸾担心此事给女儿留下阴影,发现女儿忘记之后,松了口气,谎称她与平风雨感情不和,后便与平风雨和离,遵守诺言,带着女儿嫁给了冯四。
今夜情景复现,毒仙娘子的惨死将这段被忘却的记忆从深渊中勾了出来。
平秀一瞬不眨地盯着浓稠的血泊,脸色雪白,身子无法自控地颤抖着。
薛宁发觉平秀反应异常,走过来扶住她手臂,模仿蛛三郎的样子,温柔低问:“秀秀,你怎么了?”
平秀仰起脸,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她终于知道为何她从小便对残虐的杀戮深恶痛绝;为何她身处于冯家那样人人厌妖、恨妖的环境下,却始终难以对妖族生出同样的厌恶之情。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曾救过她一命的小玩伴。
薛宁见平秀泪水涟涟,心中略感诧异,伸手拍了拍少女单薄的肩膀,安抚道:“没事了,河怪已被杀灭。”
平秀闻到薛宁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开,倒退一步。
她定了定神,回头望了眼倾斜的船舱,深吸一口气,道:“船要沉了,我们必须尽快弃船上岸。”
船上本来有十三个青壮船工,方才被水怪杀死七个,只剩下六人活着。
六个汉子吓破了胆,惊魂未定地挤在狭窄的船舱中,用敬畏恐惧的眼神看着薛宁。
方才这位公子斩杀河怪,还杀了一位同行的“师妹”,其手段果决狠戾,令人见之心惊。
雀妖朱显起身越过青岩,走到薛宁身后,低声道:“这些船工什么都看见了,为防消息走露,还是都杀了吧。”
“不行!”平秀狠狠瞪了朱显一眼。
同行的血月妖人之中,最阴险奸诈的莫过于这个雀妖朱显,平秀心中一直对他颇为忌惮。
朱显眯着一双绿豆眼,笑嘻嘻道:“哦,难道小夫人另有妙计?”
平秀缓了语气,道:“我们这一行,是打着天元道宗的名义来凡界,一艘大船,十三名船工,若尽数葬身河中,对于当地官府而言,绝非一桩小案。”
“我们那日租船,行事并不避人耳目,官府稍加打探,就能顺藤摸瓜探出我们的消息。仙门弟子,遇河怪弃船而逃,枉顾人命,这样的消息若传出去,只怕天元道宗驻扎在凡界的探子更要起疑。”
朱显一拍后脑勺,笑成了眯缝眼,赞许道:“还是小夫人想得周到呀,那咱们是要把这几个一起救上岸咯?”
平秀正想说“当然”,忽见一道绚丽剑光划破夜空。
一名身着暗金色道袍,带紫金冠的俊秀少年御剑落到甲板上,扬声道:“在下乃真武观弟子,奉我家少主之名前来问话。敢问诸位可是天元道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