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狸府时,薛宁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从来都不畏惧死亡,只是不甘心。
最初他不甘心的是,还没来得及得到师长和同门的认可。
而眼下,此刻,他不甘心的是,天目峰上匆匆一瞥,实在难慰相思之苦。
他想再活久一点。
再偷偷地,远远地看平秀一眼。
一眼就好。
但他知道,沈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
二人从外门结界一路打到了山门外的茶寮,幸而深夜茶寮并无客人,唯有后院亮着一盏孤灯。
傅九娘以手托腮,盯着桌上的花布包袱,彻夜难眠。
她在天元道宗山脚下开了几十年茶寮,谨遵当初与陆三癫的约定,只为寻到他留在世间的“火种”,亲手将天师族的秘藏交到“火种”手里。
傅九娘见到平秀的第一眼,心中就有种感觉,她终于可以报答陆三癫的恩情了。
她瞧出平秀身怀天师族血脉,却并不确定她是否就是陆三癫在凡界培育的那个灵胎。
直到今天早上天元道宗大动声势封山,她买通的眼线递出消息来——平秀不仅亲口在仙门各派前承认了天师族的身份,还承认了她与陆三癫的渊源。
傅九娘终于下定决心,她是时候离开天元道宗了。
傅九娘伸手抓过包袱,正打算起身吹灭烛火,一声闷雷也似的巨响忽然在耳际炸开。
排山倒海的剑气冲破茶寮大门,将茶寮依傍的大榕树,连带茶寮一起,一劈为二。
傅九娘避开剑气,飞身落在倒塌的树干上。
一道雪亮的电光撕裂苍穹,傅九娘看到茶寮前的地面四分五裂,林木都被焚为焦土。
当傅九娘看清焦土上的师徒二人之时,心头一跳,立刻将身子缩进枝叶间藏起来。
透过枝叶间隙,她隐约看到少年躺在地上,像滩烂泥,血流了一地。
沈绝长身立于其旁,飞剑从远处旋飞而回,化为一抹流光落进他手里。
沈绝挽了个干脆利落的剑花,以剑指住少年。
“寒朝,临死前,你可有遗言?”
少年仰面朝天,放声大笑,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沈绝冷冷道:“你说什么?”
薛宁撑起身体爬起来,半跪在沈绝面前,一面呕血,一面道:“如果……如果你敢伤师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绝一愣,旋即讽刺地笑道:“婉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会照顾好她。你就只有这些话了?”
沈绝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要我别动冯四的女儿。”
薛宁猛然扬起头来,眸光凶狠地盯住沈绝。
像一只被斩断利爪,依然凶性难驯的凶兽。
沈绝剑气外放,衣袍翻扬,方圆一里,野鸟螟虫都不由为剑气所慑,伏首哀鸣。
他慢慢俯身,张开手掌按在少年头顶。
“寒朝,你知道在这世间,什么样的人最脆弱吗?”
薛宁一直盯着他,一瞬不眨。
“有软肋的人。”
沈绝说完,低低笑了起来。
薛宁感到无法抗衡的剑意笼罩全身,头顶的五指逐渐收紧,像要直接捏碎他的头颅。
沈绝在威胁他!
少年心底发出狂暴的咆哮:他会对秀秀动手!
秀秀是他的软肋。
即便他死了,沈绝也不会放过她。
十七年的人生中,薛宁头一次感受到这般如火燎原的愤怒。
这种愤怒令他全身血液沸腾,红色的眸底流转着流金般的火焰。
薛宁忽然突破沈绝的剑意桎梏,抬起两只手,牢牢钳住了沈绝的手腕。
沈绝脸色微变,右手还按在少年颅顶,来不及收回。
少年指缝间忽然冒出金红色的火焰,如同择人欲噬的毒蛇,瞬息间,爬满沈绝整条手臂。
沈绝难以忍受毒火灼烧,一掌将少年拍飞,取出五行相克的符箓,一连往手臂上拍了一十七道黄符,依然未能减轻火势。
沈绝清楚地看到,毒火烧毁衣袖,侵蚀皮肤,烧毁血肉……
顷刻间,他的大半条手臂已化为焦炭。
沈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逆徒的火毒甚至比黑天犬还要霸道,沾之即死,便是修为强横如他,竟也无法抵挡。
断臂自保,或是被毒火烧死?
只一个转念,沈绝便挥动飞剑,砍下了大半条右臂。
鲜血喷洒一地,沈绝痛得白了脸色。
未等他从伤痛中回过神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忽然撞向他腹间,顶着他飞起来,轰隆一声撞在茶寮的废墟上。
沈绝反应也快,剑诀一引,放出飞剑。
飞剑一化十,十化百,猛然朝少年刺落。
少年却不闪不避,化出犬族半妖形态,竟是拼着身陨于此,也要咬破沈绝的喉管。
沈绝心念一转,一道符盾凭空凝于胸前。
薛宁一头撞上去,撞得鲜血长流。
他身后,飞剑灵光闪耀,几乎快要碰到他的身体。
剑上的罡风甚至割裂了他背上的衣裳。
然而,百余柄飞剑就那样停滞在他身后,像被无形的结界阻隔了前进的道路。
沈绝瞳眸微缩,心底直泛寒意:这附近有高手!
那高手甚至无声无息地越过了他的亲卫,潜伏到茶寮附近暗观好戏。
究竟是谁?!
沈绝想不出,除了恶妖谷的九尾狐母,已经死透了的黑天犬,还有各家各派那几位早已不理俗务的老怪物,整个浩浩中界,还有谁,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挡下他的飞剑。
薛宁仰首,对月而嚎,双手握拳,狠狠捶落。
一拳,符盾震荡,沈绝胸口血气亦随之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