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推回到那日晚餐后。
谢斐遇提出要送她回家,虞池冉没有设防,直接报了池家的地址。
应该没事吧?
他绝不至于如此敏锐。
话出口后,虞池冉有些后悔,只能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她并不知道在她下车之后,车内谢斐遇的目光蓦地沉了下去,若有所思。
池家前几代日渐衰败,本以为已至末路,没想到出了个池晏,到是将家业又振作了起来。
因为池母的那场意外,池家似乎连带着也不太喜欢虞池冉这个外孙女,而现在虞池冉却在深夜拜访池家……
“先生?”
“走吧。”
谢斐遇看着手中的浅蓝色纸袋,忽然笑了声。
他知道虞池冉要做什么了。
别看在外人面前虞池冉总是一幅温柔好脾气的模样,但谢斐遇通过这几次的了解,知道她绝非是任人宰割的性格。
一旦彻底看清,必然会付之于行动。
纵使谢斐遇猜到虞池冉自有打算,也没想过,她居然会如此雷厉风行。
有了池家的支持,想来这件事会变得更轻松些。
但还不够。
所以,他还会添上一把火。
-
“想好了?”
池晏坐在书房,看着自己这个表妹,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两人现在不是在谈论虞池冉离婚事宜,而是下属向上级汇报工作。
“想好了。”
虞池冉靠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热牛奶,牛奶旁边是个玫瑰形状的小碟子,里面摆放着她幼时最爱吃的龙井茶酥。
还特意做成了花朵的形状。
虞池冉看得有些想笑,眼角却又涌起了几分热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家人关怀的感受了。
上一次来池家时,外公还在生气,都没有见她,还是表姐把表哥喊来,这才没让虞池冉彻底尴尬。
“这份协议……”
池晏本想与她详谈桌上的那份协议,在余光瞥见虞池冉通红的眼圈后死死皱眉,捏紧了钢笔,力气大的像是要将钢笔折断。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听见的传闻,池晏再次开口时,语气冷肃得像是裹挟着冰碴。
“傅昭玄欺负你了。”
话题怎么忽然跳跃度这么大?
虞池冉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想要收敛自己的情绪,但脑中却又想起了刚才车上谢斐遇无意中说的话。
‘小嫂子不用这么委屈自己,有时候,只有会哭的孩子才能吃到不被允许得到的糖果。’
于是沉默了片刻后,虞池冉极轻极浅地‘嗯’了一声,挑了几件事,简略地告知了池晏。
室内气氛降至冰点。
在听闻傅昭玄与虞安澜有一腿后,池晏的表情已经阴沉的可怕,直到听见他三番四次和虞池冉吵架,还在背后诋毁,池晏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阴沉’二字概括了,反而愈加趋向于平静。
风雨欲来。
虞池冉窥见他的神色,默默闭嘴。
她的这位表哥从小就是如此,越是生气,越是平静。
“离婚这件事,没有后悔的余地。”池晏勉强压下了胸中的怒火,看向了这位自己小时候很亲近的妹妹,“你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后悔。”
他永远都是将话说得冷硬,但虞池冉知道,他是最重视家人的。
“不会后悔。”
虞池冉看着自己的表哥,忽然觉得前几年的自己委实可笑。
竟然忽略了这么多爱她的人,将傅昭玄捧在心里,任由他践踏自己的真心。
不过……
“外公前几年的生日宴,为什么你们谁也不叫我?”
等虞池冉反应过来之时,话已出口,她闭了闭眼,抿唇不语。
池晏反应极快:“你没收到邀请?”
虞池冉愣住:“没有。”她窥见池晏的神色,试探着问道:“难道外公给我发过邀请……”
老爷子年纪大了,总还保留着一些从前旧时的习惯,每当生日宴,总要亲手写下些邀请函,以表明自己的重视。
“五年前我等了好久,也没收到邀请函,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最后一句话,虞池冉到底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哽咽了一声。
池琼声刚推门就见了这幅场景,立即放下手中托盘,快步走到了虞池冉的旁边将她搂进怀里,对着池晏呵斥:“你凶什么凶!大半夜扮阎王呢,还学会瞪眼吓人了!”
池晏:“……”
虞池冉被自家表姐搂进怀里的时候还是脑子一懵,听她这么说,知道池琼声是误会了,又是好笑,又是暖心。
见虞池冉笑了,池晏的表情也缓和了些。
当夜,虞池冉留在了池家,将她送入一直预留的房间后,池家姐弟相顾无言。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对视了半天。
池晏表情依旧冷淡:“你怎么想。”
池琼声咬牙切齿:“想套麻袋打一顿,然后抛尸荒野。”
池晏冷漠脸。
他知道问不出什么好的建议,索性不去看自己已经趋向于暴躁的姐姐,转身往书房而去。
“哎,弟弟你怎么走了?我这个提议不好吗!”
“犯法。”
池琼声转换了一下,明白了池晏的意思。
因为犯法,所以不能去做。
而不是不想。
看来池晏也被傅、虞两家气得不轻。
然而池家兄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再恨也恪守底线,却真有人已经疯魔到不管不顾。
虞池冉又在池家多住了了两天,直到第三日下午,池晏递给了她一件公寓的钥匙。
“提出离婚,对方说不定会纠缠,住在这里比别的地方安全。”
虞池冉很想说傅昭玄绝不会纠缠,八成恨不得开香槟庆祝,但听见表兄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还是乖乖地接过了钥匙。
难得享受到来自家人的关怀,这种感觉,让从来习惯伪装坚强的虞池冉,重新试着变得柔软。
见虞池冉同意,池琼声揽住了她的肩膀:“走!姐姐送你回家。”
豪迈的语气活像是找到了压寨夫人的土匪,惹得池晏无奈叹了口气。
池晏轻描淡写地说找了间‘公寓’,但虞池冉知道,绝不仅是公寓那么简单。
饶是有心里准备,虞池冉看着面前‘盛天华府’四个大字,默了默。
这套房产有名到什么地步呢?大概就是在外提起这四个字,所有人都会默认你非富即贵。
相当于是一种另类的身份象征了。
“这是你的房子,自己打开吧。”池琼声将公寓门卡等一串东西统统交给了虞池冉,“别拒绝,是爷爷早就给你准备好的,要不是……”
池琼声没说下去,担忧地看着虞池冉,生怕自己提起了表妹的伤心事。反倒是虞池冉并不在意,拍了拍她的手:“等外公气消了些,我再去找他认错。”
转动扶手,打开了房门。
公寓内布置的很是妥帖,一切都是按照虞池冉的审美准备的,她甚至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泰迪玩偶。
箱子里放着的那个有些老旧的玩偶,也是虞池冉已经离世的外婆送的。
池琼声让人帮忙把东西放了上来,见事情忙得差不多了,趁机揉了把虞池冉的头。
“冉冉今天也累了,好好休息,我先走啦。”
虞池冉将她送到门口,在池琼声即将转身离去时,忽然抱住了她。
“……谢谢姐姐。”
声音软绵绵的,再也没有曾经在外人面前刻意伪装出的坚强完美。
池琼声享受来自妹妹的撒娇,心软得一塌糊涂。
出了门,她就接到了池晏的电话。
“怎么样?”
池琼声沉默了一下,略带遗憾:“真的不能把那个王八蛋打一段吗?”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配合上池晏查到的那些事,池琼声几乎已经想象到虞池冉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本以为是曾经亲近的小表妹被虞德成教的和他们离了心,老爷子又倔,见虞池冉连生日也不来,便令大家都不许管她。
池晏到底心软,偶尔会给傅家施压,只是到底也被虞池冉的冷漠伤到,总归是关系淡淡。
没想到,傅家和虞家居然敢背着他们,将人欺负成这样!
“欺人太甚。”
姐弟二人万万没想到,欺人太甚的不止如此,更有其他。
在公寓起来,虞池冉看着窗外的晴朗天气,心情都变得明快。
准备好一切文件的虞池冉打算吃点东西,就找傅昭玄,士动要求离婚。
她刚刚在一家西餐店点了份brunch,就接到了傅昭玄助理的电话。
“虞小姐,请问您现在在哪里?我去接您。”
“接我?”虞池冉微愣,迅速反问,“怎么突然要来接我?”
“今天是傅少的生日。”对面的助理似乎感觉奇怪,但还是彬彬有礼,“我们接您去越扬大厦,参加派对。”
虞池冉后知后觉地看了下日期,十月二十一,还真是傅昭玄的生日。
若放在以前,虞池冉一定是早就开始准备,要给傅昭玄一个惊喜,但是这几天因为‘离婚’一事,忙昏了头,一点也没想起他的生日。
这样也好。
这纸离婚协议,应该是自己这么多年,送得最合他心意的生日礼物。
“行,那你让傅昭玄别等我了,我现在离你们位置比较远,来回可能会费些时间。”
挂了电话的虞池冉觉得自己真是无比贴心,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摆脱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她的心情好到了极致。
然而在外人看来,她简直是在炫耀。
藏在暗中的小雅见到虞池冉后,已经觉得她十分眼熟,加之又从她口中听见了‘傅昭玄’三个字,更是咬碎了一口银牙。
小雅是傅昭玄和虞安澜的cp粉,之前就有老粉在群里爆料,说有个企图攀富贵的外围女在缠着傅少,就是曾经晚宴上的绿裙美人。
那个老粉发了很多图片佐证,加之前几天还有人在西餐厅偶遇傅昭玄和虞安澜,小雅已经深信不疑他们是一对。
而在她眼里,虞池冉就是一个破坏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第三者都该去死!!!
刚经历过感情背叛的小雅越想越气,操纵着自己的车,逆向行驶,狠狠地撞上了那辆黑色宾利!
‘嘭’得一声巨响,大众撞上宾利,宾利几乎避无可避,车身瞬间凹陷,冲入了绿化带中,大众也没好到哪儿去,车头都开始冒烟。
这样仿佛电影中的场景,惊得两旁别的车士都快吓破了胆。
我!这样级别的碰撞,就算人没死,也该有心理阴影了吧!
……
其实车内的虞池冉到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害怕。
在车撞过来的一瞬间,她反而极其冷静,整个人仿佛飘荡在上空,脑中有几个画面飞逝而过。
一些她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的画面。
未曾分开的一家三口在公园看烟火,小小的她坐在虞父的脖子上,看着金色的烟火瞬间绽放,而后又消逝于空中。
外婆还在时,总是唠叨她吃得太少,表姐池琼声帮她打掩护,说她吃了饭,结果被外公拆穿,两人一起被罚。
还有池晏,为了掩盖虞池冉偷吃糖,又不会说谎,梗着头说是自己吃的,被舅舅笑骂‘你有几斤几两还敢骗你老子’。
……
曾经的回忆太多太多,幼时的虞池冉太幸福,以至于每每回忆,都成了一种悲哀。
脑子里像是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一个冷淡旁观,仿佛要看看自己还能想起什么。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玫瑰园。
那时的虞池冉因为受刺激过大而失明,而虞安澜同样被绑架,受了不小的刺激,虞父思量再三,决定将虞池冉交给池家。
分明该看不见的,然而在幻想中,虞池冉又看见了很多东西。
她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盛放着的玫瑰,看见了漫天黑夜都缀上了繁星,月色温柔笼罩着夜幕,几乎要将星河拉入凡间。
一切的美好似都在向她奔涌而来。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虞池冉的面前。
他的掌心上有一朵盛放的玫瑰。
虞池冉下意识抬头,想要看清楚——
居然是谢斐遇的脸!
……
虞池冉直接被自己的梦吓醒。
“冉冉醒了?!”
池琼声最先发现,她见虞池冉像是打算起身,急忙将她摁住,摁铃叫了医生,一阵兵荒马乱后,医生宣布了结果。
总而言之,人没大事,目前一切正常,但有轻微脑震荡和局部擦伤,建议继续留院观察一至两个礼拜。
虞池冉被护士喂了口水,舔舔嘴唇,看向了池琼声。
“姐,我车上的离婚协议还在吗?”
池琼声:“……”
她万万没想到虞池冉醒来后,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池琼声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制住了自己的暴脾气。
“你给我好好养伤,伤好之前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虞池冉也知道自己太迫切了些,但她确实等不及了。
“真的很急。”
“再急能比养伤重要吗?!”池琼声终于还是暴躁了,气得跺脚,“得亏那个开大众的是初犯,撞完后自己傻了,冲进了绿化带里,没反应过来撞第二次,否则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知道。”
虞池冉试着抬起手想要安抚池琼声,但她身体乏力,抬手的动作颤颤巍巍,把池琼声吓得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将她的手按住。
“好好说话,别动手。”
病房内的氛围缓和了下来。
池琼声叹了口气:“冉冉……”
虞池冉抬眸,幽幽道:“要是再撞第二次,我就死了,死不瞑目,表姐知道为什么吗?”
池琼声被‘死不瞑目’四个字吓到,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虞池冉慢吞吞地补充。
“——因为我还没和傅昭玄离婚啊。”
池琼声被她噎得梗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虞池冉性格变了些许,带上了幼时的调皮狡黠。
她‘呸呸呸’了半天,说不过虞池冉,丢下句‘你给我躺着休息’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等池琼声走后,虞池冉躺在病床上,忽然轻轻笑了出声。
活着真好。
她看着空白一片的天花板,忽然开始想象。
母亲当年车祸的一瞬间,会想到什么呢?
虞池冉试着带入,发现脑中只剩下两个大字。
离婚。
在生死面前,什么爱恨纠葛,什么亲戚关系,什么脸面仪态——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
只要人能活着,没有束缚、快快乐乐地活着,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虞池冉想着想着,身体的疲惫袭来,困倦侵蚀了思维,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病房里的人睡了,病房外的人犹在忙碌。
池晏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车水马龙,人流奔腾不息。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他转过头,冰冷的目光落在站在他面前俊美斯文的青年身上,态度冷漠至极。
倒不是针对谢斐遇,而是因为虞池冉刚刚车祸,池晏现在看到傅家人都没什么好脸色。
车祸的事情很好调查,那个撞人的女孩也吓得不轻,醒来后问了几句就情绪崩溃,大喊‘小三该死’还被路人拍到,警\\察借机询问,便得出了前因后果。
虞安澜、傅昭玄。
这两人已经彻底登上了池晏的名单,他当即不再犹豫,当即透出口风,封杀虞安澜。
他也没想到,在此之前,居然有人比他还快了一步。
池晏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他是知道自己生气冷脸的样子有多吓人的,连他的亲生姐姐都被吓到过,但谢斐遇却仍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避。
不仅如此,他还带来那些文件。
与传言中温和软弱的形象完全不同。
是个狠角色。
“我与傅家同样有嫌隙,我姓谢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可能是障眼法。”
见池晏面色冷淡,丝毫不为所动,谢斐遇抬手,摘下了眼镜。
青年再次开口,嘴角没有带笑。
“我的母亲被傅家逼出了抑郁症,跳楼了。”
“她跳楼前想拉着我,被我挣扎着躲开了。”
“我当时身体有些毛病,发不出声音,叫不了人,只能拼命弄碎了一块玻璃,耳后被玻璃划出了一道伤疤。”
谢斐遇的口气很平淡,连说起母亲跳楼都没有丝毫波澜,唯独眼中掠过嘲弄,凉薄到令人心惊。
他侧过脸,耳根至脖颈处有一道黑色纹身。
细看,能辨出底下的疤痕。
“这是傅家的丑闻,他们拼命掩盖。但无论如何,只要在这世间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了无痕迹,池总可以去查。”
没有人会愿意透露出这么难堪的事情,何况谢斐遇本身也是带着诚意而来。
池晏看着桌上那一堆赤\\裸\\裸的文件,态度略微缓和了些:“你的目的。”
没有目的。
目的是让你的妹妹能开心些。
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说出口,否则谢斐遇毫不怀疑池晏会动手,直接从八十多层的楼将他扔出去。
倒不是谢斐遇打不过,而是面前这位四舍五入,就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子,绝不能轻易得罪。
这么一想,谢斐遇觉得自己的态度还能更好些。
“目的是傅家,我的仇人与池总一致。”
谢斐遇垂眸,重新带上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
*
池琼声终究没有拗过虞池冉,在她住院的第三天为她带来了新打印出来的离婚协议。
第四天,傅昭玄终于被放入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