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冷饭食,陆瞻心里压着怒意,没了胃口。起身要走,走出几步远回头,见芷秋坐在杌凳上瘪着脸,满眼的灰心。他只好将自己一腔奔腾的杀意一忍再忍,“随你吧,你想发嫁她就发嫁,我不管了。”
芷秋一霎又笑了,眼转秋波,睑晕春潮,欢喜地奔来,“你真好。那这事情你别管了,我来操办,咱们将她送出去,往后就彻底清净了。”
见她笑,陆瞻也笑,仿佛因她的开心而开心,从肉身到心灵,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已达到忽略或忍耐了他自己的一切愤怒与痛苦,但它们仍然存在,被忽略的那些情绪,终将反扑回来。
可芷秋无从知晓,她当他一天一天地在变好,她以为他被爱治愈了灵魂,于是转眼就忙活起祝晚舟的事儿来。
这便赶在中秋前,特意摆了好大的阵仗请了那杨林渡到浅园来一见。说是一见,实则是隔着一道屏风,芷秋云禾坐在屏风后头,只瞧得见他一抹轮廓,就像那夜在月下瞧见的身影一样模糊。
为壮声势,厅上站满了七八个丫鬟,将那杨林渡过堂似的围住。芷秋刻意冷了他一番,观其沉稳,适才启口,“请公子来,是因你与我家小妾的事情,我与大人已尽知。特想问问公子,事情可是真的?”
那杨林渡本在杭州时便想借祝斗真攀上龚兴,与其父亲商量,生出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遐暨苏州后,便筹谋着将生变熟,想那祝斗真要反悔也没了余地。
于是点算得失一番,便硬起脊梁望向屏风里头一个含英毓华的影,“我与婉舟早年定过亲,我想此生必定娶她为妻,她也想此生非我不嫁,不想世事多变,祝大人悔婚在先,不顾婉舟哀求将其赠于督公为妾。我知道我们犯了淫罪,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督公要杀要剐,我都认。”
芷秋不过试他一试,眼下听来,与云禾对眸点头,“那你可知她已经有了身孕?”
这杨林渡自来长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这般佯做痴心不改,“我晓得,就算奶奶这遭不找我,我也是要求到督公面前去的。”
如此,芷秋云禾便定下心来,将欲使祝晚舟转嫁于他的事情说来。杨林渡听后又拜又谢,又与二人隔着屏风定下时日,只使小轿偷偷抬回家去拜堂。
正巧陆瞻归家,只见晚风凉院落,玉甃浮莲香,天外残红,云霞绕峰,独不见芷秋人影。使丫鬟来问,才晓人在厅上谈祝晚舟的事情。
靠墙长高一篾案上点着苏合香,几缕烟由炉盖里袅袅升起,却不能安神,反熏得人心里烧起一股怒意,绕绕转转,久经不散。
陆瞻独在书案后头静坐一晌,既不看书,也不写字。鬼使神差地撩了衣摆解了裤带往里瞧一眼,仍只见个光秃秃的矮木桩。
吃了那老道这些日子的丹药,这枯木却久不见发芽,急得他焚心似火,不顾嘱托,匣子里翻出小瓷罐子一连抖落五六颗丹药吞下,噎得他自去倒了盅水送服。
这厢刚咽下,即见黎阿则拿着封帖子进来,“干爹,留园里摆了局,送贴来请干爹尊驾。”说话间,不冷不热地笑起来,“外头死了多少人了,他还有功夫摆局做乐,还真以为龚兴这座靠山永不倒?”
陆瞻瞥一眼帖,展开手臂,半饧着眼立在龙门架前示意其更衣,“我算准了他近两日就要摆一个局,不是觉着龚兴不会倒,相反,他是嗅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必定还请了沈从之与窦初,想探听探听顾泉的事情。”
“他倒是好糊弄,只是要如何搪塞姜恩?”
“怎么搪塞都没用,他们已经认定顾泉被都察院拿去是冲着他们去的,大约这两日就要写信递与龚兴。”
黎阿则拧起眉来,为其系着衣带,“那韩舸的奏本已经八百里加急递出去了,希望他的本能比姜恩几人信更快到京。”
穿好一件黛紫直裰后,黎阿则又取来一件暗紫大氅。陆瞻却觉体内渐渐燃起火来,由下至上似祝融烧天,便单穿了直裰踅出门去。
遐暨浅园时,天色倾落,各处皆上了灯,席面仍摆在一间临水轩厅,只见姜恩、祝斗真并两位同知,再有沈从之、窦初、臬台大人一行。几位倌人穿坐其中,空凳旁坐了惠君,正静听芍容琵琶弹唱。
甫入轩厅,陆瞻已出了满身虚汗,额上亦浮汗霪霪,心内似有一团火越烧越烈。
惠君一瞧,忙斟了一盅冰水与他,“陆大人,您怎的出这些汗,虽然初秋,夜里还是有些凉,您敢是伤风了?”
陆瞻含笑摆手,与列位大人客套寒暄后落座,旋即这厢敬来,那厢举樽,觥殇流水,不在话下。
酒过三旬,那姜恩朝祝斗真暗使一眼色,祝斗真便亲自提壶为陆瞻筛酒,“听说织造局已将今年宫中所用的料子都赶出来了?您老人家的手脚如此利落,难怪得皇上十分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