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繁华的地方也有阴暗与破落。很少有人知道,在京城最繁华的几条街间,还藏着一条隐蔽的破落小巷。来东城的人都奔着热闹,阴暗破落在这里无法博得半点留意。即使是待了好几年的人,提起这条小巷,也有可能露出极茫然的神色。
只有最警惕、时刻留意着方位与路线的人会记住这里,以备某些特殊的用途。
聂东流攥着封析云的衣袖,以一种亲近却不暧昧,甚至还显得有点古怪的姿势,凑在她耳边。从他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楚地观察封析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而后者却只能看见他线条硬朗的下巴。
他只问了一句,但这其实是两个问题。他既想问陈素雪的下落,又想搞清楚封析云和叶淮晓之间发生了么。
一般来说,聂东流对情侣之间的事敬而远之,小夫妻今天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又甜甜蜜蜜的事,他既看不懂,又深感莫名其妙,没有了解的兴趣,更不打算掺和。
但凡事都有例外——封析云有本事让他硬着头皮接下这口飞天巨锅,总得让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么吧?
聂东流瞪着封析云,从这个角度看,她的睫毛长长的,眼睑微垂时,总会让人觉得心也像她的睫毛一样,悬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又有点难受,又有点缱绻。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看着她眼睫轻颤,抬眸,好似满眼含着潋滟的水波,能让一切冷淡软化。
“打住。”他冷不丁开口,语气断然。
还没开始说话的封析云:……?
不是他问的问题嘛??
“你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就代表你要骗人。”聂东流无比确定,“你的谎话尽可以讲给别人,反你是大小姐,不缺捧场的。”
他神色笃定,“我要听真话。”
封析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他又知道她要骗人,还能开了天眼,知道她说谎话不缺人捧场了?
她悻悻地收回了刚编好的谎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罕见的,她有一种不知如何开口的感觉。
想要逃出水粉铺,向聂东流求助是她唯一的选择,那时变故太匆忙,她的反应也太直接,无论是阁楼上的纵身一跃,还是直白的“带我走”,都近乎她的本能,也并不让她后悔。但直到此时,聂东流和她躲在幽森的街巷中,危险就在周边,却挨不近他们身边。
封析云意识到,她或许、可能对聂东流心怀愧疚。
这和金玉镇的事不一样。那时她虽然隐瞒了很多信息,但有信心将聂东流安全地带出来,邪神的出现完全是意外,她也果断将其引开、及时补救。过程有惊无险,报酬也很丰厚,她开出的酬劳配得上这份任务。
而将聂东流牵扯到她和叶家的私事中,用一份原剧情给予的先知先觉,同时换聂东流的庇护和功绩,她能给出的便及不上她所能得到的。
作为一个逐利者,一份投资换回远超本金的回报,这是一件大好事。但……
封析云眉头微蹙。
也许是读者对男主的天然好感,也许是她自己良心发现,又或许,是在她全无退路时,发现聂东流在等她,让她感到一股轻微但清晰的愧疚,让她在被聂东流揭穿的时候,无法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编好的谎言说出口。
并不严重,也并不蚀心,甚至,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叶淮晓我也得罪了,也顶着宁夜阁的追捕将你带出来了。”她的沉默被聂东流误以为是无可奉告,又或者是对与未婚夫翻脸的后悔。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与他没有关系,但答应好的线索,他不接受赖账。
他已付出,现在是时候索取。
“大小姐,我的诚意应该够了吧?”聂东流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封析云的眼睛。平常他看起来像是一把锋锐的剑,而此时,这把剑对准了封析云。
仿若寒光慑人,好似能随时将一切斩落。
聂东流承认,他警惕、又有点忌惮封析云。她太过神秘,他看不透她在想么,也看不透她要的是么。信息不对称,同她合作便永远不是平等的,这种感觉对于聂东流来说很陌生,让他忍不住提起心对待封析云的每一个举动,试图从中探索出么。
他习惯了占据主动,也绝不会甘愿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
“如你所见,我和叶淮晓有点矛盾。”封析云沉默了许久,抬眸,迎着聂东流的审视,“你应该明白的吧,青梅竹马、未婚夫妻之间关系再好,也总会产生分歧。”
牵连了聂东流,她确实心怀愧疚,但也许是她本质冷酷,这愧疚只能像是一只小虫,在她心里啃啮,却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虽然有原文男主滤镜加成,但封析云很清楚,与聂东流的面冷心热、不会眼睁睁看着旁人死在面前而躲麻烦相对的,是他付出一分就一定要加倍地收回收益,否则就是及时止损。
如果她不能提供让聂东流满意的价值,那么他必然会就此将她放下,再不管她和叶淮晓之间的纠葛,往后过得怎么样,都与他无关。从情理上来讲,如果不能得到回报,聂东流将她带出水粉铺子就已经是恩义了。他是有侠义,但不是圣母。
“叶淮晓这人,对我的情谊确实不浅,平日里对我也格外体贴照顾,”封析云半真半假地露出一点苦笑,“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我们般配,说的多了,我也有几分信了。”
真话。
聂东流微微蹙眉,指出事实,“你昨天还说你不把这口头婚约当真。”
“是,我是没有当真。”封析云点点头,“我被我爹管束了这么多年,嫁给叶淮晓,不过是重复过去的人生,我想试试走自己的路。”
真话。
“叶淮晓不同意。”聂东流指出。
“对,他不支持。”封析云没有用聂东流给的词,而换成了支配感更低的“支持”,她顿了顿,“但我还是想试试,所以我找了你,也同我爹的老交情沟通,得到了他们的默许,如果我能干出一番事业,他们会选择支持我。”
假话。
她露出点笑影,“你看谢老,不是跑到金玉镇去救你了吗?”
真话。
“你瞒着叶淮晓,被他发现了,他还是不支持,想用成亲来阻止你,被你拒绝了,他就觉得你是不想和他成亲才会有这么离谱的追求,你们吵翻了?”聂东流顺着她的意思猜下去,神色有点狐疑,但又有几分信。
封析云眨眨眼,露出点微渺的笑意来。
这是她试图让聂东流以为的、半真半假的部分真相。倒置因果,真假相掺,部分隐瞒,她不指望聂东流完全相信,但只要给他一个暗示,强调自己在宁夜阁的重要性,并非不和叶淮晓闹翻就失势了,既是合作的前提,也是两人同行时,她能够有几分话语权的关键。
男主不是她的定制助手,龙傲天要么在占据主导,要么在争取占据主导地位的路上。她掌握了陈素雪的下落,聂东流当然需要她,那么她最次也能混成这段剧情里男主的小跟班。
但她和叶家撕破脸皮,放着安逸的生活不过,偏要和邪神直面,难道是为了换一个人来主导她的命运吗?
“牵连到你,我很抱歉。”封析云点到为止。
真话。
聂东流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却又因为信息不足,无法验证真假。他感到些微的不爽,却又难以分辨这不爽的来源,只能任唇角流露出三分嘲意。
一个副阁主之位,一份帮助他兑换任何超凡物品的承诺,被她变着法给他画了多少个饼了?她说是“抱歉牵连到你”,又何尝不是提醒他,只有帮助她登上副阁主之位才能摆脱叶淮晓这无妄之灾?
“你看中了陈素雪这件事的功绩?”单刀直入。
不过两天的相处。聂东流已部分了解封析云。有时天马行空,有时又旁出错漏,真要分析起来,就如羚羊挂角。但毫无疑问,她的每次主动都必有所图。
聂东流不信封析云偶然出来乱逛遇上了他,也不信她真是单纯热心想要给他线索。抽丝剥茧,从她未知真假的话里剥出最有逻辑、最确定的:她想做副阁主、她需要功绩、她掌握了陈素雪的下落并暗示他。
那么,她只可能是为了支使他贡献这份不小的功绩。
封析云望着他,唇角轻轻勾了勾,没有回答。
但对于聂东流来说,这反应已经足够了。
“既然是这样,你总该说说陈素雪这是怎么回事了吧?”看封析云的姿态,聂东流不抱“她不确定可以拿陈素雪威胁我”的奢望。狡辩无用,不如直奔主题。
封析云微微一笑,聂东流对“只要拿了这桩功绩她就能升任副阁主”“虽然和叶淮晓闹翻了,但她有希望长成金大腿”的认知保住了,这最艰难的一步就完成了。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认知,一切都好谈了。
“我不是故意吊你胃口。”她缓缓道,“只是我有点担心你的反应。”
聂东流眉头紧蹙,缓缓打出一个?
这话说的,好像她以前在乎过似的。
隐瞒金玉镇真相,最终翻车引来邪神;招呼也不打,直接从三楼往下跳;一点也不知会,就带着他当着叶淮晓的面上演暴力“私奔”……这都是谁啊?
封析云知道他迷惑,但她接下来要提出的要求,对聂东流是个不小的挣扎,有了铺垫才不会被他断然拒绝,“我要你带我进入玄晖宗。”
聂东流一顿。
“这不是我在提条件。”封析云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而是因为线索就在玄晖宗。”
听起来再平常的要求,放在不同人的耳中也会有不同的意味。如果放在三五年前,这对于聂东流来说,是个可以谈的条件,但时至今日,玄晖宗对他来说已不是一个可以轻易面对的地方。
那里固然有数不清的麻烦、没完没了的挑衅,却也有看重他的师长、合脾气的同门,他的第一段人生终结于八岁那年的劫难,又在那一年开出新生,在玄晖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而这重新繁盛的新生,就在一个月前,被他亲手拔起,毅然决然地丢在身后,从此过去已成陌路,而他的未来前途不定,他的现在满眼荒芜。
“么线索?”他紧紧地盯着封析云,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相差不远,“非得去玄晖宗不可?”
“非去不可。”封析云很理解聂东流的反应。自从三年前他被邪神留下烙印,他就一直在是否离开玄晖宗的问题上犹豫,他的家被邪神毁了,玄晖宗就是他的第二个家,而这份难得的宁静最终也被他亲手割舍,至今不过一个月。乍然被提及,不能接受也很常。
在原文中,他花了整整一年才度过这个坎,能够坦然地面对玄晖宗的一切。但封析云等不了那么久。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从那群人口中,只得到了一句‘描金绘彩’吧?”封析云赶在他拒绝之前开口,“毫无头绪,是不是?”
聂东流眉头紧锁,拒绝的言语到了嘴边又顿住了。
他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封析云,“你还知道么?”
“你出过海吗?”封析云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聂东流不解,“没有。”
“天周王朝君临天下,四番皆臣,普天之下,没有哪一处不在东君辉耀之下。”封析云缓缓说道,“但海上就不一样了,邪神无孔不入,常有异闻诡谈,包裹上花团锦簇的表相,诱引陆上人前往所谓的富贵乡、极乐国。”
聂东流眉头微蹙,不明所以,“和这句话的关系是?”
“刚才那个院子是家漆器铺,有个海外的传说,在海上有一座极乐之岛,上面有来自仙境的珍奇异宝,其中就有一种巧夺天工的漆器,描金绘彩、流光溢美。”封析云娓娓道来,“你知道的,这种传说背后往往隐匿着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