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知晓他其实是个有学之士,心里又装了百姓,不说当什么大官做出什么贡献,放出去做太守,定也能做个好官,进书房见了刘彻,不免提了两句。
这回东方朔像历史上记载的那样,劝诫刘彻体恤百姓,不要圈占百姓的好地建盖上林苑,刘彻也同历史记载的那般,称赞东方朔,赐给他布帛金银,转头照旧修建上林苑。
刘彻让人传膳,这才搁下手里的文简,神色淡淡地问,“听下人说,你与张骞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又送他到了驿馆,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是个很有气度的英俊男子,你很欣赏他么?”
阿娇没心情包容他莫名其妙的情绪,张骞被扣在突厥,一扣十年,她知晓历史,自然是想帮助他避开祸端,早日归朝,事情办不成,她不可避免地有些挫败,毕竟十年,人的一生,并没有多少个十年,尤其是正当年轻,最重要的这十年。
阿娇不说话,刘彻又想着方才她站在院中,与东方朔相对而立,东方朔不知说了什么,她莞尔一笑,明艳动人,东方朔亦生得好样貌,两人站在一处,看着倒像是一双壁玉人。
刘彻知自己这段时间失态了,却不打算收束,见她不搭理他,只翻着从各处送来的邸报,分明只是请安问好,她也主动询问,工事农庄,可有为难之处。
刘彻拿过竹简扔到一边,“不要一出宫,见了各色有趣的男子,就忘乎所以了,要时刻记得你的身份,不要失了体统。”
阿娇太阳穴突突地跳,手掌握成拳,重重地在案几上拍了一下,暴喝了一声,“刘彻,你来劲了是不是!”
她力道很大,像是忍无可忍,连案桌上的茶杯都跃起来,茶汁溅湿了文简,刘彻看她漂亮的眼眸里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知道她是气急了,心头不由一跳,又连她这点脾气也喜欢惦念,便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哪有对皇帝发火的,外头侍卫们都候着,多少要给他留点天子的威严,阿娇稍稍平复了下,不打算和他闹,起身甩手要走,她受够了,都说事业失意的男子容易变态,她看刘彻离变态不远了!
“我回宫了,你自己玩,以后别叫我出来打猎了!”
甩出去的袖子却被一把拽住,她整个人跌去了他身上。
下落时阿娇勉力避开,卸了些力道,但还是听见一声骨骼的脆响,是他手臂磕在地上了。
“阿彻!”
阿娇急忙去查看,发觉没脱臼也没断,这才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臂,“你是不是疯了。”
刘彻顺势搂住她,喃喃自语,“朕估计真的疯了。”
大概是有些疼,或者是其它什么,他这么瞧着她,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阿娇虽然觉得他是活该,自个作的,但心里还是像撒了一把牦牛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不免消了些火气,从他身上坐起来,卷了他的袖子给他看伤。
今日他见臣子,虽不是朝服,却也是正服,宽袍广袖。
手肘破了好大一块皮,鲜血染红了丝白的中衣,不是重伤,看着也触目,阿娇气不过,伸手在他腰侧重重拧了一下,起身去拿药袋子。
她这回下了重手,疼得刘彻差点跳起来,只看她拿了药酒,小心给他处理伤口,紧蹙的黛眉里都是心痛,俊目里又忍不住带了笑意。
阿娇本是要下重力包扎让他长长记性,这会儿看见他的笑容,又下不去狠手了,很快帮他包扎好,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认输了,“阿彻,你最近怎么了。”
天色渐晚,刘彻拥着她倒去床榻上,一点点吻她,声音含混,“兴许欲求不满罢。”
阿娇被逗笑,又发愁,伸手臂去搂他,希望他心情早点变好罢。
两人昏闹一场,晚膳也错过了,又洗了一回澡,阿娇用完晚膳没多久便觉困顿,只当是欢爱消耗了体力,没一会儿就靠着刘彻沉睡了过去。
刘彻轻轻把人抱到床榻上,等人睡熟,让洛九进来。
阿娇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察觉刘彻这个混蛋又给她下mí • yào,几乎要被他气死,也不跟他打招呼了,收拾东西,自己回宫,承明殿她熟悉的宫婢几乎都不见了,剩下的几乎不听她调令,让搬东西都不敢搬,阿娇自个搬,南平揽着不让。
她还是头一次拿出做皇后的威严,逼着南平和侍从,把她常用的东西,文简全搬回了椒房殿。
南平急匆匆出宫去禀告皇帝,两日后回来,却没再让阿娇搬回承明殿去。
阿娇正带着一个名叫燕姝的小宫女在椒房殿的花园里晒竹简,听南平回话说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摆摆手道随她,不由怔住,“他是不是自己要回来了。”
南平心间忐忑,头埋得也就更低,“陛下住少华山庄,督建上林苑,下两月才回宫。”
阿娇不想见他,听说他两月后才要回宫,心里却不见高兴,反而更低落。
阿娇索性去兰台,搬运了一大批典籍回来,多是各地的地州志,写了个闭关修炼,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宫门前,静下心来查阅。
她回来时承明殿里的宫婢就只剩下燕姝了,椒房殿一个没有,好在她寻常便不爱有人伺候,凡事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只跟了一个婢女,倒也自在。
过了六七日还是不见刘彻来,偏偏她知道这一年他养精蓄锐,谈不上多忙,又要讲孝道,几乎每两日便回城一次,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长乐宫处在未央宫以东,虽有些距离,但总不比出城远,但刘彻就是没来看她。
到了第九日,连送饭的两个小宦人,都敢在椒房殿外议论说,皇后失宠了。
“陛下今日猎得锦鸡两只,瞧着好看,差人送来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可喜欢了。”
“各宫都有,椒房殿没有,陛下昨日回承明殿议政,见了臣子,提也不提皇后。”
“椒房殿好歹是六宫之中,如今冷清成这样。”
“瞧原先陛下那样,哪里想得到啊,短短半年,也就淡了。”
侍从们唏嘘不已,好一阵感慨。
“走罢,别吵醒皇后午睡,这宫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主家了。”
许是她身份放在这儿,饭食上倒没什么怠慢,每日南平会带了宫人过来洒扫,态度恭敬,看不出什么。
阿娇晚膳都少吃了一半,有点坐不住想去找刘彻问清楚,临到门边,又硬生生忍住了,坐回去时,看着书简,见燕姝不在,也就不想忍了,自己哭了一会儿。
上辈子刘彻就在十八岁这年变心,这辈子还是一样。
或许,这本是男子天性,得到了,也就不珍惜了,先前恩爱甜蜜,仿佛是云烟,时间一长,也就消散了。
哭过也就算了,阿娇睁着有些肿的眼睛,继续翻阅地州志,没一会儿沉浸在文籍里,偶尔用炭笔绘制舆图,倒也想不起那个始终迈不过十八岁坎的负心汉了。
宫里宫外到处都在传皇后失宠的消息,南平原本是不信的,但一月过去,皇帝几日入宫,都不见提及皇后,他自个也不由恍惚,怎么就失宠了呢,照原来那般景象,哪个不以为帝后矢志不移天长地久,变化太快,导致他每日恍恍惚惚的,总认为事情不该这样。
两月一过,大长公主再坐不住,入宫探望阿娇,看阿娇只顾画图,半点不上心,心焦得坐不住,“娇娇,你怎么还坐得住,是不是因为子嗣的事,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偶尔得了空隙,阿娇也会胡思乱想,听阿母说,摇摇头,“兴许吧,我有吃药,但医师都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无从治起,是药三分毒,吃了几次后,阿彻不让吃了。”
说是因为子嗣也说得过去,毕竟努力了大半年,还是没动静,可能心灰意冷了。
有病不管好不好治,总也有个治疗的方向,身体没毛病,医师也束手无策。
阿娇重生后学了些医理知识,自己医术也不差,心中早有预感,倒也不是很失落,她入宫本就想过这件事,命中注定没有,也不强求。
见阿母着急,便安慰道,“阿母,莫要着急,没什么干系。”
刘嫖急得嘴上冒泡,劝她主动出宫寻刘彻,阿娇哪里肯去,刘嫖几乎想拿手戳她这个榆木脑袋,急匆匆走了。
阿娇倒没想着远走高飞,她答应陪他,至少陪他渡过艰难的这几年,毕竟风暴还在后头。
阿娇想通了,整个人也平和不少,再想起一样是失宠的上辈子,真是遥远又陌生。
阿母来的时候燕姝不在,这会儿进来,阿娇看得一怔,总觉得这个小宫女和旁的宫女不一样,而且越看越眼熟,倒不是说容貌,而是言行举止,背影。
想又想不起来。
阿娇便也丢开不管了,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到了凛冬大雪融化,万物生发,阿娇才又见到了刘彻,她睡得迷迷糊糊,瞧见是刘彻,还以为是梦里,既然是在梦里,倒也没有顾忌,她有些想他,便就这样怔怔看着他,在梦里总不会还有伤心事。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刘彻诧异,还以为再见时,她要不冷脸赶他,要不就对他拳打脚踢,却不想她还关心他好不好。
她给机会,他便笑了笑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写的刻骨相思的,意思是自从分离,头发像杂草一样散乱,顾不上修理仪容,想分别的人,想得头痛也甘心。
阿娇听了,也笑起来,去拉他的手,发觉凉凉的,不像做梦,怀疑地看他一眼,再看周围的布置,飞鹤绣纹屏风,水禽衔鱼釭灯,龙竹竹枕,雕花寝床,是少华山庄别院的寝房,想起睡前头晕的事,控制不住冷了脸,后头又想起,她已经想通了,这辈子再不为情所困,又坐回去,张了张嘴,却发现,如果她不跟他讲感情,不跟他吵架,那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阿娇沉默地坐着,好一会儿才问,“我还能帮你什么么?”
刘彻猜出来她想什么,虽然知道不能怪她,还是生气,一言不发,凑过去压着就亲。
阿娇和他过招,手上没劲,很快就被压得不能动弹了,又不肯认输,想着等过后,她就暗中逃得远远的,躲起来,一辈子再也不和他相见,心里烧出股灼火,就随他折腾去,全当分手前,最后一点记忆。
阿娇顺从,甚至还回吻他,热情似火。
刘彻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的想法,脸色难看,也不像以往一样温存,只用蛮力,看她疼得脸色发白,心里闷痛,却更用力,妒忌得很,“有时候朕都怀疑,你是爱上辈子那个人,爱得太深太烈,时间太久,久得你自己都分不清,你对朕,到底是不是喜欢了。”
她对他,哪里及得上上辈子对那人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阿娇听懂了,瞧着他冷冰冰的脸,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回去了,她还没有鸡皮鹤发他就这样对她,她绝对不会告诉他,她回来这里,洗干净了以前的感情,却在并州那时,重新爱上了他,游梦山庄那时,她无法重启清零的心理疗法,后头恢复了,她一直不想用,前几日阿母又入宫来看她,说是让她不要只顾着那些没用的事,她安插在禁军里的探子,瞧见皇帝亲卫带了一个女子来少华山庄见皇帝,女子带了幕离,看不出容貌,但身形气质皆是上乘。
那时她太难受,又想逃避,想试一试,发觉不起作用了。
也许是因为,这辈子的刘彻对她比上辈子好,也许是因为,那时在洛阳遇刺,绝境里他也未曾抛下她,也或许,入宫后,他拦下了一切风雨,尽可能地让她安然自在。
可现在他对她不好了。
阿娇突然哭得厉害,挣扎得很厉害,死也不要和他亲密,声音嘶哑,“你碰过别的女人!你就不要碰我!你走开!”
她眼泪像泉水一样,指甲修剪得整齐,却还是在他脖颈上挠出了几条血痕,可见是真的痛恨,刘彻懊恼失言,钳住她的手脚,连声说没有,“没有碰别的女人,没有碰过。”
阿娇怔住,颇为怀疑,上辈子他十八岁这年碰了卫子夫。
她泪眼婆娑,刘彻顾不上失不失天子尊严,“没有,那个是洛三的妻子,我非但没碰过,连看也没看过,不信你去问洛三,我堂堂天子,何必骗你。”
他确实不必要骗她,阿娇察觉自己心里竟是控制不住高兴,荷叶田田里开出了花,又很唾弃自己没志气,他都这样对她了。
好歹是不哭闹了。
刘彻想直接告诉她,却又压在喉咙吐不出字来,仿佛不说,就还有后悔的余地。
刘彻眉间闪过狠色,低头吻她,再不怜惜。
阿娇随他闹,天黑了天又亮,她要下床,被他拖回去,她想看看他要干什么,没吭声,被他搂在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又睡了过去,晌午肚子饿,洗漱完,吃了午饭,她要出去转转,他不允,又把她拖回了床榻上。
阿娇简直不可思议,想问他是不是疯了,却懒得同他讲话,硬憋着不说,第二日晚上她觉得他是真的疯了,上巳节,外头热闹欢腾,他两个竟什么也没做,除了洗漱沐浴,吃饭,躲在寝房里厮混了足足两日,一半时间都在床榻上胡来。
阿娇头晕眼花,看他眼下亦有青黑,明显亏空得厉害,第三日清晨终于败下阵来,“你是不是疯了,还是被色魔夺舍了!”说实话,再是心爱的人,她也要吐了。
如果刘彻想用这种办法忘了她,厌恶她,估计是个好办法。
刘彻仰面倒在床榻上,瞧见她腿软抖得厉害,自己笑起来,又去搂她。
阿娇确认他是疯了,挣扎着要躲开些,刘彻挑眉笑,“别怕,我也不行了。”
阿娇给他把脉,确认只是疲劳,没什么大碍,心里放心了些,拒绝他的触碰,爬到一边想拿衣服来穿,这简直是她人生中最荒唐的日子了,没有之一。
刘彻却很固执,自己穿戴好一身便服,把案台上放着的衣服拿过来,从里到外,一件件给她穿上。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给她系里衣的扣结,俊目里都是认真专注,阿娇推他的手松开了,就这样任由他给她穿好了外裳,系好腰带,香囊,和玉佩。
最后拉着她,坐到铜镜前,与她梳头冠发,玉簪没入发间,她手腕上套进来一串红豆珠串,那年她同他吵架,一把拽下来扔了的,没想到还在,这回换了很牢固的筋骨线,约莫很难再散开了。
阿娇有些不安,不住看他,他过于专注,深眸里藏着想念,好似要送别一样。
刘彻却不言语,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阿娇沉默,直到发现路是那条,她送别张骞的官道,由此去,只要往北,都要路过这一处驿站。
早有车马商队在那儿等候,阿娇认出牵着飞雪的是宁仪,后头还有宁一,宁小五,宁舀也在,还有两个曾经随她一道去过雁门关的属臣。
伪装成了来往的商队,护卫扮成了押运镖师的模样。
阿娇呆怔,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几次想张口,都梗在喉咙里,呆呆站着,却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泪流满面,哭的比任何一次都凶。
刘彻轻叹,掌心拥住她的脖颈,把人拥来怀里,“让你出去,已经是我能容忍的极限了,虽然辛苦,但至少每六个月,你得回来一趟,如果不回来,那我肯定后悔,你肯定不想承担我后悔的后果。”
阿娇脱口道,“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她眸光明亮,里头藏着的感情深得像是海,浓烈,深厚,刘彻心脏悸动,几乎立时要反悔,却也舍不得,“你人在宫中,你的心已经飞走了,我更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