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他没头没脑道,“先安静一会儿。”
看来刚才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那刺激看起来还不小——尹辞能在颈项处感受到时敬之温暖的鼻息,时敬之在仔细地嗅他。轻柔的温热之后,一阵刺痛紧随而至。
时敬之在咬他。
那力道不轻不重,颈侧疼痛细密,但没有血液破皮而出。时敬之咬完这一口,若有所思地收回嘴,在尹辞颈边意味深长地蹭了蹭。
他的声音不大:“阿辞,我大概知道你那不死身的来历了。”
说完这句,时敬之松开怀抱,倚上岩壁。玉眼功用、目之所见,他将一切掰开揉碎说与尹辞,并未隐瞒任何细节。
描述完在尹辞身上看到的,时敬之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又开始分析阎不渡此举的动机。仿佛尹辞身上骇人至极的异象,只是众多线索中最为普通的一个。
尹辞却听不进去了。
时敬之的平静描述还在耳边回荡。尹辞没有亲眼看到,可他好歹直面过肉神像、树根巨像,知道此人所见之物能邪异到什么地步。
只听那描述,他无非是一座格外像人的“肉神像”,只不过是秃枝为骨,血根为肌。原本尹辞还抱了一线希望,尽管只有那么一线希望——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承了仙术的凡人,还能变回凡人的身躯。
尹辞张开掌心。他的掌心与其他凡人一样,横有细细的纹路。要让算命的瞧了,说不定还能为他算出一生的跌宕起伏来。
多像人。
可惜到头来,自己果然不再是人,或从未是过。他是模仿人的妖物,还是仙人取乐用的造物?他的情感是真是假?执念又是否人为?
念头一起,尹辞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几百年前的记忆在脑海底部翻滚,激荡出粘稠的痛苦。是啊,他起初接近时敬之的目的,就是寻找杀死自己的办法。一路走来的时光太过鲜艳,他险些忘记这一点。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神仙么?】时敬之曾这样问过他。
……世上哪有这般无知又邪异的“神仙”?
想来好笑。自己一心寻死,却在此人身边找到一条隐秘的线索,寻回一点属于人的温暖。百年过去,他漫长的人生好不容易回归正轨,一个“妖邪怪物”的真相却劈头而下。
发现他“真身”的人还偏偏是时敬之。天意弄人,连他仅存的一点牵挂都要染指。
就像怀抱一尊纤巧脆弱的琉璃暖炉,唯恐不慎摔碎,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声脆响。眼下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只留下冰冷的解脱与虚无。自始至终,他的所有努力,只不过一个荒唐至极的玩笑。
尹辞缓缓收起五指,攥紧拳头。那股绝望的空虚感再次涌上,多日不见的戾气蠢蠢欲动。压抑之中,熟悉的麻木自四肢蔓延,缓缓流进心脏。
人有人的相处之道,妖物有妖物的用法,时敬之必定明白。哪怕为了寻找视肉,他们还需要表面上的融洽,那些暧昧也是时候结束了。
他以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攀上崖边,天命轻描淡写的一脚,又要他坠下深渊去。最后总是要失去,不如起初便不抱期望。
“阎不渡将玉眼作为视肉钥匙,正如你先前所说,视肉未必是单纯的延寿之物。”
尹辞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淡淡道。
“最好做出两手准备,趁早调查引仙会。时间有限,你我分开行动吧。”
时敬之没有答话。他靠着岩壁,神色专注,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尹辞身上:“那可不行,阿辞不在身边,我睡不着的。”
“够了,”尹辞当他缓和气氛,语调不怎么柔和。“先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阿辞,为师前几天才教你珍重,你这就又忘了。”
“你既看到了我的真身,这类话不必再——”
“我是看到了,我开心得紧。”时敬之笑眯眯地打断尹辞,“阿辞确实不是话本中的仙人,岂不是更好?”
他立在岩洞另一边,动作十足放松,不见半点妖异跟前的防备。
“这世上知晓你的真身,还会如此喜爱你的,只会有我这样的疯子……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喜爱你的人是我,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这人在说什么?
“我们刚进洞,我就好好确定过。温度、气味、味道,你就是我一直熟悉的‘尹辞’,并未被任何东西替换,这便足够了。阿辞,过来。”
尹辞没动弹。他望着面前毫无顾忌散发气势的人,脑中一片罕见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