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活着啊。”来人的语气比起惊异,更像是怜悯。
那人淌过尸水,拨开纱帘。拨开纱帘的手修长漂亮,如同美玉雕琢。若说唯一的瑕疵,当属那拇指指根的疤痕。猛地一看,那疤活像枚怪异的戒子。
自己不会认错,老国师心想。他认得那只手的形状,他咀嚼过它不知多少次。
来人正是仙躯之主。那人穿越三百年的光阴,再次披坚执锐,立于弈都的土地上。
“啊……唔……”老国师费力地伸手,试图表达些什么。然而爬着蛆虫的手指刚伸出去,就被那人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悬木已死,视肉已毁。江友岳与曲断云正在牢狱之中,那罗鸠的神降圣么……”
那人笑了笑,笑意冰冷快意。
“神降圣离他们的悬木太远,借不了悬木之力。比起大允真仙,他好对付得多。你应当明白,没了主帅的军队,不过一盘散沙罢了。”
“……唔!”老国师蜷起手指。
“我知道,那罗鸠的悬木照旧会结出果实,养出下一任真仙。我们的人会潜入那罗鸠,等待能够毁灭它的时机。悬木这等妖邪,还是早日消失为好。”
怪不得圣人直接将此人封于地下,他果然不能理解百年大业的崇高之处。
然而老人内心平静无波,他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悲哀。蛆虫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皮肉,老国师却一点痛意都察觉不到。他不再咕哝,变形的手垂下,那双眸子里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
对面人明明比自己活得还久,如今却生机四溢,犹如又一轮太阳。
恍惚间,老国师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聚异谷。红叶翻飞,欲子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高热将他烧得满面通红。抱起那孩子的一刻,他也曾感受到如此鲜明而灼人的生机。
这就是欲子甘愿与之同生共死之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二十四年前的枫林,救下那孩童的人是你。而欲子早早定下的欲,也是……
喉头一凉。
老国师睁大双眼,眼见自己发黑的血喷溅而出。粘稠的血液混入尸水,又激起一阵腥臭。尹辞出手迅如闪电,没有半点磨蹭。再反应过来时,老人的头颅已经落在了地上。
“我本该教你慢慢烂死在这里。”
那人半蹲下身,长发顺着铁甲滑下。
“但谅你将敬之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愿送你一程。老头子,毕竟我可跟他夸下过海口——我命硬,专克妖邪。”
老国师的头颅滚了半圈,正朝向窗外。窗外鸟鸣阵阵,碧空如洗。老人的眼角渗出几滴浑浊泪滴,不知是二十四年未见的天光刺眼,还是哀悼那彻底夭折的“伟业”。
自始至终,尹辞并未给他半个说话的机会。
那日,国师府燃起大火。从屋后神祠,到神秘地宫,俱是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仅剩些断壁残垣。令人不解的是,那地下密室内抬出上百具无头男尸,一时众说纷纭,到了最后,此事也并无定论。它们成了国师一脉“私养妖邪、私创邪术”的证据,再无其他后续。
在惊涛骇浪般的时局之中,这些实在不堪一提——
这一年的春末,堪称大允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许璟行投降在先,几日后举国地动,而许璟行也一改先前的隐忍态度,当众反悔。神降圣原本一路高歌猛进,地动之后却显出些风声鹤唳的模样,减缓了深入大允的速度。
就在那罗鸠大军踌躇不前时,大允朝中添了两名新臣子。
武将名为尹子逐,风华正茂,俊美无俦。此人用兵如神,偏偏此前无人听说过。文臣名为时敬之,样貌明艳似妖,一身邪气。此人先前还闹出过“谋反”fēng • bō,这会儿倒与皇帝兄友弟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点毫无疑问——对于大允来说,两人出现,这场战争就此转折。
尹子逐亲自率军迎战那罗鸠,时敬之与之形影不离。两人珠联璧合,以少敌多,将那罗鸠的大军步步逼退。两人甚至亲自深入神降圣军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战无不胜的神降圣烧成了一具焦炭。
先前那罗鸠将其奉为神明,这会儿神明倒了,那罗鸠霎时军心溃散。两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便将失地统统收回,把境内的那罗鸠大军尽数驱逐出境。
两个月中,许璟行的身子也好了不少,至少能坐回殿中上朝了。眼看两人愈战愈勇,连连大捷,宫中也不是无人顾虑。然而无论何人提出“时敬之与那将领过分亲密,两人又在民间声名鹊起,不得不防”,许璟行总是神色飘忽,顾左右而言他,从未正面回应过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