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陛下对你说的?”
看到魏皇后一向雍容的脸上闪现慌乱,太子快意极了,他大笑道:“是,是父皇亲口告诉我的,怎么,你不承认没关系,不承认没关系,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魏皇后喃喃自语,仿若失了魂似的,撇下太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娘娘!”洗梧几步跟上去,扶起她的手,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对太子说:“太子殿下,不管你信不信,奴婢还是要说,娘娘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从来没有。”
看这两人渐远的背影,太子摇头,他不相信,父皇不会骗他,他绝不相信。
“娘娘,您是要去找陛下吗?东宫离乾元殿有些距离,还是乘步撵去吧。”洗梧见魏皇后神不守舍,小心翼翼地问。
魏皇后定睛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去乾元殿的通道上,她定了定神,道:“传步撵来吧。”
隆庆帝已经得了消息,等魏皇后一到,就立刻让人请她进来。
“皇后怎么到这里来了?”隆庆帝故作不解地道:“你可真是稀客呀!”
魏皇后此刻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皱起眉头,适时地露出一个愤怒的表情,“陛下,臣妾刚刚从东宫过来,臣妾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诬陷魏家,请陛下为臣妾做主,还魏家一个清白!”说着说着,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隆庆帝吃了一惊,急忙扶魏皇后起来,“皇后,有话好好说,不要着急。”
“陛下,臣妾一时心急失礼了,请陛下恕罪。”魏皇后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可是太子他……实在是做得太过了,陛下可得好好管管他。”
隆庆帝道:“太子当着满朝文武呈上定国公谋逆的证据,朕就算是不信也得彻查清楚,不然无法向天下人交代。皇后要对定国公有信心,只要他没做过,朕一定会还他清白。至于太子,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朕会教训他的。”
隆庆帝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魏皇后劝住了,直到魏皇后回了坤宁宫,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唉,能拖就拖吧,等到实在拖不下去的那天再说。
坤宁宫内,魏皇后神情冷峻,倚在榻上不知再想什么,身边就留了洗梧一个人。
“奴婢还以为娘娘会去质问陛下为何会对太子讲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还好娘娘没有冲动。”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洗梧依然心有余悸。
“其实我是想问他的,可是坐在步撵上,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那是陛下啊,是整个大齐的主宰,他首先得是个皇帝,然后才是丈夫和父亲。”魏皇后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只是没想到,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忌惮起魏家,既然如此,他当年又何必把我迎进坤宁宫呢?”如果她不曾嫁入皇宫,不是皇后,可能魏家就不会有此一劫了。
隆庆帝对外戚的忌讳铭心刻骨,想想当年他自己的母族就知道了,范氏一族上下几百口人,如今是一个男丁都没有了。
当年范太后就是因此郁结于心,范氏亡了之后她疾病缠身,没两年就去见先帝了。
范氏没了,如今又该轮到他们魏家了吗?
魏皇后心中警惕,轻声吩咐洗梧着人去天牢打探魏家上下的消息。
第二天夜里,没等到天牢传回来的消息,魏皇后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内侍装扮,年纪已经很老了,皱纹一条条挂在皮肤松弛的脸上,眼睛也浑浊不清了。
魏皇后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吕公公,你不在慈宁宫守着,到本宫这坤宁宫做什么?”
吕公公是范太后的心腹大太监,自十余年前范太后薨逝后,他就守着慈宁宫空空的宫殿,从未踏出半步。
“参见皇后娘娘,”吕公公弯着腰拱了拱手,“十多年不见,娘娘仿佛一点都没有变。”
“十几年了,你老了,本宫也老了。”魏皇后叹了一声,问道:“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吕公公看了眼洗梧不说话。
魏皇后道:“她是本宫信得过的人就像先太后信任你一样,有话不妨直说。”
吕公公这才道:“老奴今日来,是奉了太后娘娘懿旨……”
话未说完,便被魏皇后打断,“吕公公,本宫敬你是先太后跟前的老人,但你可不能打着她老人家的幌子胡说八道。先太后已经薨逝十几年了,哪里来的懿旨?”
“皇后娘娘息怒!”吕公公不卑不亢地道:“老奴遵的是太后娘娘的遗旨。太后娘娘吩咐老奴,如果娘娘和祥宁公主一生顺遂,这件事就一辈子不让娘娘知道,如果娘娘和公主有性命之忧,就让老奴把这件事告诉娘娘,何去何从,全凭娘娘做主。”
“什么事?”魏皇后心中惊疑不定,感觉吕公公将要说的事,对她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娘娘一定还记得大皇子吧?唉,他是病死的,又不仅仅是病死的,才那么小一点就夭折了,真是可怜呀!”吕公公苍老的脸上露出怜悯之色。
魏皇后如被雷击,她愣了好半天,才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公公叹气道:“皇后娘娘,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明明已经想到了,为什么不敢面对呢?”
“你是说……是陛下?”魏皇后腿脚发软,踉跄跌坐到椅子上,摇头不肯相信,“不,宗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吕公公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亲生儿子又怎样?太后娘娘还是他的生母,不也被他气死了!当年娘娘那样求他,他都不肯放范氏一条生路,你看看,如今可不又轮到魏氏了。坐上了那个位置,骨肉亲情算得了什么,江山、权柄才是最重要的。”
魏皇后浑身无力,脑子里嗡嗡直响,她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宗儿才几个月大,不慎染了风寒,太医看了说不妨事,吃几副药就好,谁知吃了几天药不但没有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她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找来看过,都说是外感风寒,可吃药总不见效,眼看着宗儿一天天虚弱下去,拖了两个月终于没了气息。
她记得那时隆庆帝发了好大的火,太医院的太医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空了一大半。她以为他是痛心儿子年幼夭折,现在回想起,未必不是他shā • rén灭口。
可是,那时范氏正是鼎盛时期,他还要靠着魏家和范氏抗衡,这么早他就开始防范魏家了吗?
“吕公公,这事既然已经烂在你肚子里二十几年了,为什么今天又要说出来?你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魏皇后厉声问道。
吕公公苦笑一声,“皇后娘娘,陛下再怎么样都是太后娘娘的亲儿子,她不维护自己的儿子,还能维护谁?她只是没想到,陛下会这么狠,为了他心中的大业,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利用。她也是怜惜娘娘,所以在临终前交代老奴,如果陛下心存愧疚,善待娘娘和公主,刚才那些话就憋在心里,带进棺材里;可如果陛下又想着利用娘娘或公主,让你们陷入危难之中,老奴就将当年的事告诉娘娘,由娘娘自行定夺今后该怎么做。”
魏皇后一下子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你说陛下又在利用本宫和公主?具体怎么回事,说清楚。”
吕公公低声道:“娘娘,老奴得到可靠消息,陛下表面上和北胡联姻,背地里却和西戎达成协议,要趁着北胡内斗的机会分一杯羹。娘娘,如果祥宁公主嫁过去,等大齐和北胡兵戎相见的时候,她还能活命吗?”
魏皇后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声音,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吕公公点头,“老奴虽然十几年不出慈宁宫,但当年的老伙计还没有死绝,他们的徒子徒孙遍布这个皇宫,所以有些事娘娘不知道,老奴却知道。”
当年范太后尚在的时候,吕公公是她跟前第一人,如今虽然枯守慈宁宫十余年,但有些消息来源却是比魏皇后更灵通。
魏皇后心中再无半点侥幸,低头沉思起应对之策。
“吕公公,既然你是奉了先太后的遗旨,那本宫就相信你这一回,这件事还需要你配合才行。”
吕公公低眉垂首,“老奴活到今天,全是为了太后娘娘的嘱托,娘娘有什么差遣,老奴一定尽力而为。”
“那就劳烦公公了。”
魏皇后悄声吩咐起吕公公和洗梧。
流光苑里,邝敬忠其他事都安排妥当了,就是柳遇和祥宁公主私下见面的事还没有着落,他正焦头烂额想办法的时候,就接到宫里的传召,这下正中他的下怀。
柳遇换了衣裳,跟着传信的内侍进了宫,前脚刚近坤宁宫,后脚乾元殿就得了消息。
“这个时候宣他进宫,可知为了何事?”隆庆帝批阅着奏章,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的心腹回道:“据说是上次祥宁公主生日时,柳三皇子送的天丝罗很受公主喜爱,娘娘想着公主就要远嫁,草原上不出产丝绸,就想拜托柳三皇子多弄些天丝罗来。”
女人们就是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隆庆帝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道:“朕的公主难道还会少了陪嫁的衣料?算了,她高兴就由着她吧。”
却说柳遇进了坤宁宫,不见别的宫人,由洗梧亲自领进了内殿,看到魏皇后端坐上首,面色沉肃,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柳遇见过皇后娘娘。”
不待他行礼,魏皇后已经走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娘娘,你这是做什么?”柳遇大惊失色,想要去拉魏皇后,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娘娘快起来,行此大礼是要折煞遇吗?”
“柳三皇子,我知道这样做实在太失礼了,可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来求你了。”魏皇后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你看在祥宁救过你的份上,也救她一命吧!”
柳遇心头狂跳,“祥宁公主不是要去和亲了吗?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她不愿意去?”他本以为是她自愿去的,所以他虽然心中难过,也只有尊重她的意愿,可看魏皇后的样子,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魏皇后道:“祥宁没有不愿意若是正常的和亲,我也不会急成这样,这哪里是去和亲,分明是去送死!”
柳遇听得云里雾里,虽然不明究竟,但听得出此事对肖容极为不利。
“娘娘你别着急,起来慢慢说,公主对遇有救命之恩,能用得上遇的地方,遇绝不推辞。”
魏皇后终于站了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起来此事跟三皇子也有切身关系,所以我才求到三皇子跟前,还请三皇子不念旧恶,救祥宁一命。”
柳遇不说话,只眨眼示意魏皇后继续往下说。
魏皇后将吕公公告诉她的事又说了一遍,最后道:“陛下如今和西戎定下密约,柳三皇子在雍京可就危险了,我愿意助三皇子出京,只求三皇子带两个人一起走。”
柳遇问道:“两个人?除了祥宁公主,还有谁?”
“我的内侄魏恒,不瞒三皇子,如今陛下对定国公府起了杀心,我好歹要给魏家留一点血脉。”
“可据我所知,定国公全府老幼都被关押在天牢里,我可没本事从天牢里带人走。”柳遇道。
魏皇后沉声道:“我会把人从天牢里带出来,只求三皇子出京的时候带他一路,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放他们走。”
柳遇本来已经绝了念头的,没想到峰回路转又给了他新的希望,他沉吟片刻,答应了魏皇后的请求,“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娘娘不妨将公主请来,当面计议更为周全。”
肖容正在漱玉宫收拾去草原上的东西,听到魏皇后请她去坤宁宫,就让紫玉和绿萼在宫里继续清点,自己带着红绡和蓝菱去了坤宁宫。
刚一踏进坤宁宫,肖容就察觉出与平日不同的异常气氛,及至红绡和蓝菱被留在殿外,洗梧亲自引她去到密室,肖容越发确定有不同寻常的大事发生。
密室里除了魏皇后,还有一个外男,搁在平日这是极其失礼的事,但肖容只是略微惊讶看了柳遇一眼,就走到魏皇后跟前,“母后叫儿臣来有何要事?”
魏皇后强压下心中的悲愤,将目前所面临的境况向肖容讲了一遍,末了指着柳遇道:“我已拜托柳三皇子将你们带出雍京,你现在回去,对任何人都不能走漏风声,等将你三表哥救出天牢,你们立刻就走。”
肖容被这个消息惊得半天回不了神,帝王的心思果然是凡人猜不透的,为了达到预期的目的,连儿女都是可以笑着推去送死的。
她不想死,想要活命的话只有逃,可她逃跑了,魏皇后怎么办?魏家已经被关在天牢,死活只在隆庆帝一念之间,魏皇后没了倚仗,如何在深宫立足?
想到这里,肖容鬼使神差地来了又句,“母后,我们一起走吧!”
魏皇后先是错愕,然后弯起眉眼笑了起来,“母后不走,你舅舅一家还关着呢,总要有个人在外面奔走。”
肖容道:“父皇如果知道是母后放走我们,会怪罪你的,母后,你不走我也不走,最多去和亲,也不一定就会死。”
“不行!你必须走!”魏皇后声音突然放大,她只剩这一个女儿了,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活着。
“母后……”
肖容百试不爽的撒娇这次没能管用,魏皇后打断她,正色道:“容儿,你就是母后的希望,只有你活着,母后才活得下去,你千万记住这一点。”
肖容眼圈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我知道了。”
三人在一起商量了出宫的细节,以及一系列应对之策,不知不觉已是灯火阑珊。
“那遇先行告退,就等娘娘的信号行事了。”柳遇匆匆告退。
“容儿,以后母后不在身边,你就只有靠自己了,凡事多几个心眼……”魏皇后依依不舍地拉着肖容,好一通嘱咐。
在坤宁宫用过晚膳,肖容不动声色地回了漱玉宫,原本的计划又被打乱,时间紧迫,她得抓紧时间筹划。
红绡她们三个愿意跟她走的,恐怕只有辜负她们了,她这次是逃命,人带得越多越危险。
行李什么的也不用了,贴身带一些银票和碎银就够了,有钱就能买到东西,虽然不能跟宫里的比,但她又不是没用过,如今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返璞归真而已。
又过了一日,魏皇后忽然抱病,隆庆帝得了消息,急忙来坤宁宫探视。
“皇后得了什么病?”隆庆帝问前来诊病的太医。
太医嚅嚅嗫嗫,说不出个究竟,最后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娘娘身体无事,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请恕微臣无能为力。”
“混账!”隆庆帝怒骂。
“好了,你们退下吧。”魏皇后赶在隆庆帝发火之前让太医退下,虚弱地笑了一下,“陛下别动怒,臣妾昨夜做了一个梦,心里不痛快,太医们也是没法子的。”
“哦,皇后梦到什么了?”隆庆帝问道。
“容儿不是要远嫁了吗,臣妾这几日都在打理她的嫁妆,昨日睡得晚了些,迷迷糊糊的就梦到宗儿了。宗儿哭着说舍不得容儿,让臣妾把容儿留在身边,臣妾劝了他好久,醒来之后这心里就不舒坦。”
一听到魏皇后提起肖宗,隆庆帝身体有些僵硬,勉强笑了笑,“皇后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头让太医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吃。容儿的嫁妆自有内务府去打理,皇后不可累坏了身体。”
魏皇后点头道:“臣妾知道了,但陛下也要体谅体谅臣妾,臣妾就剩容儿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臣妾想让容儿明天去一趟大觉寺,给她宗哥哥再做一场法事,她这一去就难得再回来了,就当是他们兄妹道个别吧。”
隆庆帝沉吟片刻,终是应允了,“去吧,记得早去早回就是。”
就当是完成她一个心愿吧,以后,或许只剩下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