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两夜,黑雾笼罩人间。
百年来,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乌云压城,不见天日。铺天盖地的黑色雾气如狰狞的爪牙,弥漫四散,到处狩猎,将所有人扣押为囚徒。
人间也如魔域。
变故发生得太快,恍如梦魇。等意识到的时候,黑夜已经掌控万物,无从阻止。
两天前,一切都还正常。
清早,人们沐浴阳光出门。傍晚,人们披着一身夕阳回家。残阳西下,月上枝头,长夜再无尽头。
整整两天,黎明没有到来。
只有无休无止的黑暗,包围了这片大陆。无休无止的恐慌,如利剑穿透每个人的心。
更可怕的是,对于这一诡谲的现象,至今无人给予解释。
王廷失声,魔法界集体沉默。
两大官方机构突然失明,完全漠视正在发生的骇人听闻、前所未有的天灾。
于是人们更加恐慌,只能不停地揣测、质疑,相互猜忌。
电视台评论员的分析和推论,一个比一个惊悚。
他们面红耳赤地争执,互不相让。然而,再多的争论也不能带来久违的晴天暖阳。
然后,从第三天起,不断有人感到身体不适。
第四天,第五天,医院门诊和急诊部,开始接收病人。
有的像应激反应,轻者呼吸困难,重者心脏骤停。有的像严重过敏,皮肤大面积地起红疹,眩晕、呕吐。更多的,则是四肢无力,头痛欲裂。
症状各不相同,病因却都查不出来。
一周后,医院挤满了人。怪病从南三省向内陆和北边扩散,各行政区严阵以待。
人人自危。
第十天,湛南收到上级通知,又一次回南异,来到校长办公室。
这次是在白天,可四周漆黑如夜。
他抬手,黑色的烟雾在手指之间流动,宛如诡异的威胁。无影无形,无法驱散。
何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人类的世界,竟然比永夜森林更阴暗。
办公室内只开了两盏小灯,照亮书桌周围。
不死者坐在那里等他。
上回相见是在夜晚,多番打击之下,湛南并没有时间观察他,可今天再见,他仍然感觉,这位传奇的老人憔悴许多。
形势严峻,所有人都指望他发话,所有人都指望他解决难题。
不死者闭着眼睛,脸色有点苍白,靠在椅背上小憩。
离桌子还有几步远,湛南停住,身体隐入黑暗。
如今的世道,黑夜已是常态,那两盏昏黄的灯光,才是异物。
“……你来了。”不死者疲惫的开口。他并未睁眼,却知道青年就在面前,“你的家人还好吗?”
湛南说:“还好。”
不死者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
他连说两声,接着便沉默。
过一会儿,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他盯着暗处的人,用迟缓而和蔼的声音,继续问:“最近几天,去过医院没有?”
“去过两回。”湛南颔首。
第一次,路上遇见有人昏迷,紧急送医院。第二次,巡夜时收到求助,同样也是帮忙送人去医院。
不死者苦笑,轻声道:“所以,你都看见了。”
短短几天,世界面目全非。
医院里,堵塞的走廊,奔波忙碌、片刻不敢停下脚步的医生和护士,伤心无助的患者家属,痛苦煎熬的病人,急诊室外焦虑不安的气氛,长长的走廊回荡的哭泣声……
一幕幕,交织成人间炼狱。
谁又能视若无睹。
湛南抬起头:“为什么……”
“为什么魔法界不给大家一个交代?为什么我不出来讲话,安定人心?”不死者接他的话,语气依旧温和,却掩不住疲倦,“因为,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事态可能向两个极端发展,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无意义的敷衍罢了。”
湛南惊讶:“两个极端?”
“对。自古以来,人类生死存亡相关的大事,最终的结局也就那两个方向。好,坏。成长,灭亡。没有第三条路。”
湛南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情况不妙,但也许只有他在内的少数人清楚,这居然是人类生死存亡的关头。
可,不死者为什么告诉他?
他只是一个中级魔法师,远没到足以被东陆第一的强者如此重视的程度。
“据我所知——”不死者说,“林湘已经离开很久,一直没回来。”
湛南看向老人。
果然,林湘。
旧广场的女巫审判,不死者出人意料的亲自到场不是偶然,林湘突然想找他,也不是偶然。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是外人所不清楚的。
林湘身上总有诸多秘密,她不告诉任何人,不告诉他。
“湛南,你知道吗?”不死者也看着他,“林湘曾经来找我。”
“我知道。”
“——为了她自己,也为你。”
湛南一震,倏地抬头。
不死者的声音低下来,缓慢而平静:“林湘她,和你、和我,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
他用极具说服力的语气,耐心地告诉他。
“看你的反应,她应该没有对你说出实情。”
“这也难怪,她想带你走,又怕你放不下家庭、朋友和责任,不肯跟她走。以那个小丫头的心性和做派,我想,她打算先把你带回去,等你跑不了了,木已成舟,再向你坦白。”
“其实,如果她只想单独离开,根本没有理由求助我。”
……
他说了很多。
一句句,沉入湛南脑海,如同一道道惊雷。
可他真正听见的,唯有那几个字。
她想带你走。
林湘想带他走。
她本没打算抛下他。她说过,再也不会丢下他。
他们原本可以永远不分开,就像他无比渴望的那样。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不管身处何方,永远在一起。
“魔王不会拒绝他的新娘。”不死者说。
湛南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
是,一直都是他。
是魔王从中作梗,不择手段。是原绯挑拨离间、欺骗、破坏,无所不用其极地从他身边夺走了他的爱人。
到头来,原绯却说他是小偷。
那只恶魔真的该死。
不死者细细地打量他。
青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外界一无所觉。
很奇怪。
这个年轻人无疑是‘她’的儿子,可他的身上,居然找不到属于母亲的印记。
母亲的灵动,狡黠,捉摸不透,他一点也没有继承。父亲的木讷,老实,反而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多少令人感到失望。
不死者叹了口气,说:“林湘很快就会离开,魔王对她用情已深——”
“那不是情。”青年冷冷道,“那是欺骗。”
不死者一怔。他忽然笑了笑,并不反对,接着说:“到时,魔王肯定会跟随她。那个祸害呀,从来就不知什么叫量力而为。他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穿梭两个空间也难不倒他。”
湛南目光冰冷。
他的心里如有一把火在烧,引燃了他今生最激烈的愤怒和仇恨。
不死者又说:“他想走也就罢了,偏偏丢下这么个烂摊子。若我猜的没错,最多三天,他会和深渊融合。”
“深渊?”湛南拧眉。
“是,深渊。”不死者看着他说,“就是你进入永夜森林寻找的深渊。一旦魔王彻底掌控它,我们要面对的不再是医院内日益增多的患者,而是尸体——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太迟。”
湛南沉默片刻,说:“我能做什么?”
不死者不语,只是看着他。
老人的神情凝重得令人透不过气,可他的眼神,却又锋利如刀刃。
“没有人能阻止魔王,你可以。”
湛南一怔。
“只有你。”老人笃定道,对方刚要开口,他又说,“湛南,想清楚,再给我答案……你会没命。”
青年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他抬眸,平静的问:“林湘会有事吗?”
不死者意外。
他告诉这孩子,这是必死的任务,可他深思熟虑之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关于前女友。
所以……骄傲的小丫头才会那么喜欢他么。
“不会。”他摇头,语重心长的说,“但是数以万计的人将因此而得救,他们的性命——”
“魔王会死吗?”湛南又问,语气冷淡。
不死者默然。
此刻,他意识到,青年根本不怕死,他一定会接受任务。然而,这也许只有一小部分出于正义和善念,更多的,则出于私心。
因为仇恨,因为怒火。
他恨极了魔王。
不死者心中苦笑。
他活了两百多年,近三百年,冗长的岁月,一次又一次,发出同样的感慨。
——感情这东西,着实可怕。
它能让懦夫变为勇者,也能让正直的英雄沦为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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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死者说,“除非奇迹,魔王活不下来。”
湛南点头,面无表情。
他说:“好。”
*
人间变成了什么样子,林湘并不知道。
她仍旧待在永夜森林深处的古堡,每天不是吸收天地灵气,就是跑去狐狸岛,命令野狐狸们,趁有机会,赶紧修炼。
“虽然没什么可能。”她对叽叽喳喳的笨狐狸们说,“但是万一走运,修成人形了呢?”
“你们瞧见对面那座喷火的岛屿了吗?”她指着结界外,相隔甚远的火山岛说,“那是龙之岛。龙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兽族,你们若有那机缘,窥见天道,日后单挑一条龙也不是难事。”
野狐狸们不明觉厉,纷纷晃尾巴。
林湘不满:“不准摇尾巴!那看起来很傻,而且像狗。”
她起身,离开前,回头看它们:“努力变强吧。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族人,不必依靠魅魔的结界——”她仰头,微眯起眼,凝视空中金色与黑色交织的透明光影,嘀咕,“……倒像我欠了他。”
余下的时间,到了晚上,她就抱起电脑,完善她的小作文。
她写完了该怎么交代异世的所见所闻,又写了一篇《为什么魅魔不配称作西方的狐狸精》。
魔王是她的第一个读者。
他读完以后表示,写得很好,但是作为永夜森林唯一的一只魅魔,他认为,其实当不成西方狐狸精也无所谓,能当狐狸精的老公就好。
林湘又气又笑,抓他的尾巴咬,咬出了他的兴致,又被他压住风流快活。
小精灵们背着魔王,偷摸告诉她,这座古堡是魅魔一族最后一任王留下的遗产。继承人自然是与他血脉相连,却非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的大孝子。
“不是。”魔王说,“我只有一个父亲,他死在七年前的春天。”
当时他陪着老国王,看着他静悄悄地闭上眼,安然离去,也算善始善终。
老国王至死也不知实情。
他因为爱子惨死永夜森林而痛苦,因为爱妻病逝而备受折磨,但他不用承受比这些加起来更残忍的真相。
林湘看着他,突然说:“等你和深渊融合,你就不止是wài • guà狗,是wài • guà狗王。”
魔王笑:“等你带我回娘家——”
林湘瞥他:“没人带你回家。”
“等我跟你回娘家。”魔王从善如流,改口,“你怎么对别人介绍我?”
他撩拨她的发丝,有心吹枕边风。
林湘说:“洋——”
“不能说洋女婿。”魔王打断,“我是洋怪,不是洋人,历史学得比你好。”
“你的历史和我的历史又不一样。”林湘低哼,“我都说了,我家排外,你听不懂?”
魔王说:“可我是你们的异国同行。”
林湘挑高眉,笑他:“你现在承认是同行了?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
魔王沉思,望着垂下的黑色长尾,缓缓道:“我可以变一条白色的狐狸尾巴。”
“你就是变成白狐也没用。”林湘打破他的幻想,“你的气味不对劲,一闻就不是同类,装不了。”
魔王轻叹,点她鼻尖:“狐狸鼻子。”
林湘哼了声。
又过几天,魔王忙碌起来。
有时林湘晚上一个人,便回到自己房间。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如果父王问起,为何她消失这么久,修为毫无长进,甚至不进反退,那怎么办?她就说,修炼媚术。结果母后又说,你的媚术也没进步啊,你采阳补阴的对象修为如此之弱吗?她该怎么回答?答不出来,没辙了。
不如,推到那只魅魔的头上。
反正他赖上她了,一门心思要跟她回去,见见她的狐狸山。
正好可以为她所用。她只要骗父母,这洋怪虽然没有修为,但是妖术颇为厉害,头上的一对犄角更是大补之物……罢了。
敢拔她的饲养员的角,等同对她大不敬。
一会儿又想,肚子好饿,晚饭没吃饱,要不叫触手怪起来,下去给她弄吃的。
想得昏昏欲睡之时,她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林湘。”
她看向枕头边的手机。
每天早上,她会开一次手机,粗略扫一眼短信,看见唐小楚在那大惊小怪,便关掉。
唐小楚没死,生龙活虎的。
“……林湘。”那道声音又说,“我知道你能听见。”
林湘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架子上的一只白色海螺,盯着看了一会儿,带出房间。
……怎么忘记还留着这东西。
第一次来永夜森林,她带了过来,不,是他硬塞进了储物袋。然后,她封印了一段日子,回去的时候也没带走。
她不说话,迟疑着,是否要捏碎它。
“见一面。”那个人说,“最后一次。”
林湘蹙眉。
她想说,已经见过最后一面。反复道别,浪费感情。
可一开口,不就露馅了。
她指尖凝起一点火星,欲动手,却听他说:“我在无主之地。你不来,我进永夜森林。”
话音落地,再无动静。
*
凛冽的风吹动树叶。
魔域的树冬天并未掉光叶子。又是一阵风刮过,簌簌的响声外,夹杂一两声怪物的厉啸。
杀气从左上方袭来。
湛南刚举起魔杖,两团明亮的火焰撕裂黑暗,从他头顶飞过,击中突袭的翼鸟。
顷刻之间,魔物化成灰烬。
湛南放下魔杖,抬起头:“林湘。”
少女从鬼影憧憧的森林深处走来,款款而行,步步生莲。她柔声问:“深更半夜的,为什么想不开寻死啊,湛队长?”
他站着不动。
他看不见林湘。
这么深的夜,黑雾弥漫,他看不见她。
少女停在几步外,周围暗沉如墨,星月无光。于是素手轻抬,一团团赤红的狐火如灯笼,浮在半空,点亮此间夜色。
男人的灵魂又变成鸡蛋壳。
他在难过。每次见到她就难过,为什么还要自求烦恼?人类啊。
“找我干什么?”林湘问,“偷情啊?”
“……没有。”
林湘望着他,他脸红了,心虚。
她说:“那惨了,你又要说大道理烦我的耳朵。湛南,你省省。”
男人沉默着,很久才道:“这些天,你知道安市变成什么样子吗?”
果然,猜中了。
“医院都是得了怪病的病人,病床都不够用,患者挤在走廊上——”湛南说到一半,停下来,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想听。”
“那你还说!”
“林湘。”他停顿,迎上她的视线,“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突然换话题,少女一怔:“嗯?”
湛南平淡道:“原绯就是魅魔,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重要。”林湘说。
“对我很重要!”他坚持。
“……”林湘皱着眉,“半夜去南异那次,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边边角角对上了。”
湛南低低的,压抑的问:“他一直威胁你?”
林湘不答。
幽幽的火光闪烁,上千盏狐火灯起伏,红色的火光之下,透出星星点点幽绿、冷蓝的颜色。
这些火都是冷的,不带温度。
光影迷离,她的声音也冷淡:“湛南,别回头。”
男人怔了怔。
“不要回头,那没有意义。”少女重复,“你在意的,应该是你前方的路。你的将来,你的前程——而不是我。”
因为,前路已无她。
林湘转身。
“你要走了?”他问。
林湘不回答,手一松,一张羊皮纸掉在地上,滚了滚自动摊开,显示出正中一个传送阵的图形。
这是她从小精灵那儿压榨来的。
“过来。”她说。
湛南走近。
林湘指着地上的羊皮纸,说:“你是魔法师,你知道怎么用——自己回安市。”停顿了下,又说,“不要到处乱跑,再被女巫变成石头,我还得去跟娜娜莉说情。那个奸商,不好说话的。”
再请那只魅魔出面,也麻烦,他已经诸多怨言。
林湘头疼。
湛南一声不吭。
他站在羊皮纸前,就像已经变成了一座石雕,风吹雨打,他的灵魂锈迹斑驳。
“……你放过自己吧。”林湘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一只流着七尾血脉的狐狸,活得不如山林间奔跑的野狐狸。他想得那么多,又什么都想不通。
林湘长叹:“当了和尚,夜生活是没指望了。你还有事业啊。”
湛南淡色的唇微启,想问她,最后抱你一次行吗。他凝视她,近乎贪婪。
可最终,他握紧了双拳。
他说:“林湘——”
一开口,才发现嗓音沙哑。他把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林湘,别恨我。
不管发生什么,别恨我。
他只能在心里这么说。
他看着少女,张了张嘴唇,说出的却是:“如果我死在分手之前,多好。”
*
少女的身影消失。
五分钟后,一盏盏狐火灯,渐次熄灭。
湛南重又站在黑暗中。
很奇怪,林湘早已不在他的生命里。可看见黑雾吞没火焰,直到最后一星光亮湮灭……那感觉,像极了一场无声的失去。
一次又一次,失去。
他一只手握着白色的海螺,弯腰,随记忆,摸到那张牛皮纸,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