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松了一口气,抬脚就要走,忽又返身,把铺子里的银匣抱在怀里,翻身上马,带着人直奔瑞王府。
瑞王府外已是一团乱。
百姓之所以群情愤涌,就是因为当中有姜家安排的人不停煽风点火,此时百姓有动手的,有慌乱跑路的,也有胆大的远远围观。
总之街面上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泼不进。
叶汝真绕到后门。
后门人稍微少一些,进攻的人当中,多大半是百姓,只有几十名士兵。
两边就以院墙为战壕,陷入了混战。
叶汝真问身边的随从:“若是我们暂时把场面搞乱,你们能不能带我趁乱混进去?”
这事不容易,一方面是逃脱外面的人,一方面里面的人还会把他们当敌人对付。
但随从颇为轻松地点头:“里面有我们的人,打声招呼便好。就是外面难办。”
王府的院墙高得很,士兵架起云梯才能进攻,叶汝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分辨出里面是不是有自己人的。
不过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她抱着匣子冲进人群,大喊一声:“哎呀,别抢啊!那是我捡来的!”
匣子里都是散碎银子,白花花洒了一地。
人群短暂地停滞了一下,然后一窝蜂地开始捡钱。
一旦开始捡,便免不了磕磕碰碰,挨挨挤挤,好几个人你推我攘,动起手来,还妨碍到旁边的士兵,场面一团混乱。
随从一手拎起叶汝真,抢过一架云梯,砍翻梯子上的人,翻入墙内,再推倒云梯,外面压倒一片,惨声连连。
里面果然有风承熙留下的随从,叶汝真一把抓住:“快带我去见他!”
王府厅门紧闭,叶汝真已经顾不得礼仪,一脚踹开。
跪在地上喃喃念经的瑞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看清是叶汝真后大喜过望:“陛下,咱们等的人来了!”
一直淡定的风承熙却变了脸色:“你怎么来了?”
叶汝真直接冲到他面前,迅速将他打量一遍,见他没有穿她的衣裳,而是穿着崔复的官袍,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目光过于锐利,风承熙竟然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心虚,茶杯都不在自在地放下了。
“陛下,臣愚钝,不能承受陛下的好心。”叶汝真盯着他道,“臣是个无用之人,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这几名随从不该浪费在臣的身边,臣特地过来将他们送还。”
瑞王在旁边听明白了,敢情这位不是救星,当即便道:“随从又不是物件,你直接让他们回来便是了,哪里还用你送——”
“你闭嘴!”
风承熙和叶汝真几乎是同时开口。
瑞王:“……”
唉,只得重新坐下,接着念经。
风承熙也从错愕震惊中缓过来了,咬牙道:“你确实是愚钝,非但愚钝,还不知好歹。”
叶汝真语气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梗着脖子道:“臣说过,陛下要是有事,臣是要给陛来收尸的。臣和陛下不一样,臣说过的话绝不唬人,定然算话。”
“你还想替朕收尸?分明是来给朕陪葬!”
“陪葬就陪葬,一起死的,下辈子一起投胎离得也近些!陛下不是要臣早点去找陛下吗?咱们投个一母同胞龙凤胎如何?够早了吧?!”
风承熙脸色十分难看:“谁要跟你做龙凤胎?”
“……”在一旁悄悄观战的瑞王终于忍不住插嘴,“二位,这架能不能出去再吵?外头的暴民和姜家的府兵眼看就要打进来了!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找救兵吧?”
风承熙用力按了按额角,神情有明显的浮躁,和之前镇定从容判若两人。
瑞王脸色也跟着有点发白:“陛下,您不会真的只是在赌运气吧?”
风承熙确实是在赌。
但叶汝真来了,一切便不同了。
“现在是不是可以燃放那支烟花?”叶汝真道,“我看街面上的士兵都撤了,若是萧将军此时入城,战场只会在王府这一块,不会伤及全城百姓。”
“我赌的便是萧宏会来救驾。”风承熙道,“若他确然忠心,此时已经在入城的路上。若他确有异心,放了烟花也不会来。”
单凭王府内那些府兵绝对抵挡不了多久,尤其是大门外人多势众,里面的人眼看就挡不住了。
瑞王惨声道:“那咱们现在只有等死了?”
风承熙看着叶汝真,目光灼然,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
叶汝真以同样坚定的眼神回望,她丝毫不后悔回来。
“罢了。”风承熙咬了咬牙,几乎是恶狠狠道,“反正是赌,那就再赌一把。”
半炷香之后,风承熙和叶汝真来到了后门。
王府一共有四道门,除了大门与后门,左右各有一道侧门。
后门出去便是一条小巷,地势最为狭窄,无法容纳太多人,所以围攻的人数也最少。
其余三处只留下一部分府兵断后,其余人全集中在后门,郑硕与手下人先行开道,开门杀出了一条生路。
叶汝真留了两名随从牵着马匹在不远处的巷口接应。
只要出了这条巷子,快马朝南飞奔,如无意外,定能遇上从城南大营进来救驾的萧宏。
冲出后门之前,风承熙和叶汝真彼此深深望了一眼。
要活着!
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但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叶汝真拼了命地跑起来,耳旁呼呼风响,夹杂着兵刃的撞击声、双方的喊杀声。
她回了一下头,看见有姜路稳稳地站在院墙上,手里一张长弓拉成一道让人胆战心惊的弧度,箭尖上的寒光在烈日下能刺痛人的眼睛。
箭尖对准的是风承熙的后背。
“小心!”
叶汝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飞了起来,腾空将风承熙扑倒在地。
“笃”,一支长箭擦过风承熙头上的官帽,钉入地面,箭尾犹不住颤抖。
风承熙的官帽落地,头发披散下来。
叶汝真扑在他的胸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好,还好,若是再慢上一点,这支箭就会把他射个对穿。
然而风承熙的眼睛在下一瞬睁到了极大。
叶汝真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一支长箭的迫近。
这一次,箭尖对准的是她的背脊。
来势太快了,甚至不容她最后对他说点什么,她只是来得及叫他一声名字:“风承熙……”
刹那间天翻地覆,风承熙翻身而起,把她压在身下。
“扑”地一声,利刃入肉的可怕声响从风承熙背后传来,鲜血从风承熙嘴角溢出,滴落到叶汝真脸上。
叶汝真毫发无伤,但神魂好像被生生射穿,她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风承熙嘴唇歙动,挤出一点声音:“叶卿……”
“不要……不要……”
叶汝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破碎的哭腔,但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徒劳地伸手去抹风承熙嘴角的血迹,手仿佛是别人的,完全不听使唤,抖得厉害,怎么也抹不干净,抹完了又涌出来。
作为替身离开王府的时候她没有害怕,撒着银子冲进王府的时候她也没有害怕,可这个时候她真的害怕了,恐惧像是细密的虫子爬遍全身,啃食她的血肉与骨头。
“找……唐远之……救……”
这几个字挤干了风承熙最后一点力气。
一切到此为止,风承熙的头重重地垂了下来,俯在叶汝真肩上。
一切的嘈杂与喧嚣好像在刹那间远去了,整个世间只剩下他的头挨在她的肩上的重量,如此清晰,宛如他们之前每一次的拥抱。
只是这一次,他的手再没有箍着她的腰了。
“风承熙!”
她听见自己叫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是野兽的临死之际的哀嚎。
围墙上,姜路嘴角勾出一丝残酷的冷笑,第三支箭脱弦而出。
上一支射得有点偏了,这一支,一定可以贯穿他的心脏。
叶汝真看到了那支箭,宛如毒蛇出洞,箭尖似獠牙在闪光。
也看到了向这边跑来的郑硕,他一边摆脱追兵,一边朝她大喊着什么。
但叶汝真听不见,全世界的声响似乎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消弭了。
她只觉得嗓子像是被烙铁烫过,单是呼吸便疼得灼人。
她抱着风承熙坐起来,抬头看到了天空。
天空很蓝很蓝,一丝云也没有,像一片倒扣过来的大海。
忽然就想到了明德殿里那些个睡前闲聊的辰光,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话,叶汝真说起自己和外祖母去南方时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情形,风承熙道:“朕还未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声音里的羡慕十分明显。
她当时接口道:“陛下想看,以后臣陪陛下去看就是了。”
她当时是顺嘴说说,其实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以后。
此时此刻,望着蓝汪汪的天空,叶汝真眼睛似被强光刺痛,泪流不止。
她轻声道,“风承熙,你看看,大海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又蓝,又大,无边无际……”
箭尖迫近,眼看就要穿透她的身体。
“啪”地一声,另一支箭横空出世,将长箭劈作两半,跌落在地。
奔腾如雷的铁蹄踏过街面,蜀军旌旗猎猎,压顶而来。
最前面一人须发苍苍,声若洪钟,半点不见老病的模样。
“臣萧宏,前来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