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温淑琴把毛鹤轩的尸体拖到坟边,把他的一双光脚放进坑里,吻了吻他的前额,再将尸体在坑底摆正。温淑琴已经哭不出来了。
“永别了,好孩子,”她声音嘶哑地说,“好好儿的去吧……”
温淑琴那件撕得破烂不堪的长衣裙被汗水湿透了。太阳已经西沉,凉意阵阵袭来。温淑琴冷得发抖。于是她便开始从玉米棒子上撕下沙沙作响的干衣,拿到垅沟里,她干得很快,为的是要赶在天黑之前把这件事做完。她的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她还在继续撕扯,因为她指望能躲在一堆玉米衣里遮挡夜寒。她肚子很饿,可周围除了硬得象石头一样的老玉米之外一无所有。她吃力地把一长根玉米掰成两截,顺着断头啃下坚硬的玉米粒,在嘴里翻来复去地嚼着,可是玉米粒不断卡住喉咙,引起一阵阵咳嗽和恶心。
她精疲力尽地躺到玉米衣堆上,想法安顿下来,用玉米衣盖住自己的两侧和身上。她久久地翻动着玉米衣,重新铺摆了半天,把一抱玉米衣放到头下,又把一抱搂到身上,缩起两脚,把膝盖,这不过是一个马上就要结束的噩梦,她眼看着就要醒来,一切都会同原来一样:一刻也不安静的儿子快活地咯咯笑着跑来,她看见儿子红扑扑的脸蛋上有划伤,衬衫撕破了,便数落他几句。接着,疲惫的、风尘仆仆的丈夫外出归来了……
温淑琴低声哭泣起来。她舔着嘴唇上咸涩的泪水,喃喃地说:“什么也不会再有了……我还是死了吧……”
尽管她自幼就虔诚地相信神佛,知道会有神明听到她虔诚的祈祷,但没有人会回答她,也没有人能够帮助她,她开始发狂似地请求苍天赐于她死亡。
“我没法活了,老天爷,”温淑琴哽噎着低声说,“我不想活了。也许你还是存在的吧,老天爷?你让我快点受完这份罪吧……要是真有你这么个老天爷,那你一定看得见我的痛苦!难道能够这样活着吗?我的一切都被夺走了,我的夫君和孩子都给吊死了……我们的房子烧光了,只剩下一片灰烬。他们这伙野兽把轩儿这孩子也杀死了……我不想活了,老天爷!让我死了吧!把我从这世上带走吧……”
温淑琴就这样不知向谁祈祷着,就这样呼唤着自己的死亡。然而,生命却在威严地召唤着她,提醒她不是孤身一人,因为她体内正孕育着另一个暂时同倍受煎熬的母体结合在一起的生命,但这正是一个dú • lì的嬴弱的生命,这一小团目前还是耳聋目盲、不会说话的东西就活在她的腹中,而且在日夜成长。
这团虽有生命,但没有视觉的小东西看不见人们在无情地彼此折磨,在残忍地互相杀戮。在温暖黑暗的母腹中成长着的这团没有听觉的小东西,听不见带来死亡和把大地轰击得面目全非的大炮所产生的隆隆巨响,感觉不到被震撼的大地正在颤抖,也听不见从泥土的被硬拔出的树根正在痛苦地噼啪作响。
泪水顺着温淑琴满布灰尘的双颊流淌。当她想到尚未出生的婴儿,想起自己是个怀着胎儿的母亲,因而有义务把腹中这个同死去的丈夫和孩子联系在一起的生命保护下来,她便驱走了寻死的念头。她听从生命的号召,站了起来,但是浑身发软,而且有一阵恶心涌上喉头,所以又一下子坐到地上。“这是饿的,”温淑琴想道,“得爬到那块长着甜菜和胡萝卜的地里去……”
那块地离温淑琴躺着的地方不远,大约六百尺左右,但太阳已经西沉,所以她决定不管怎样也得站起来快些走。她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温淑琴摇摇晃晃地向甜菜地走去。天色逐渐暗下来,淡红的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
干枯的玉米秸在温淑琴身后响了起来。
她转过头,看到了一个满脸烟灰的年轻后生。
这是一名官军,他的笠帽已经没有了,但身上还穿着号衣,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杆长矛,而不是洋枪。
这名官军士兵显然是在逃命,乍看到温淑琴,他也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但看到是个衣衫不整的大肚子孕妇后,才松了口气。
温淑琴本来也给吓得不轻,以为遇上了叛军士兵,看到是官军后,她惧心稍去,但仍然很紧张。
官军里良莠不齐,所谓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越是有战斗力的官军,军纪其实越坏,温淑琴面前的这个官军士兵虽然看着面相能和善些,但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保不齐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姐,这里是少山镇吗?”这名官军士兵看来还是良善之辈,他并没有象叛军士兵那样见到年轻女人就往上扑,而是怯怯的问了一声。
温淑琴点了点头。
“完了,唉!”后生丢掉了手中的长矛,垂头丧气的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兄弟,你这是……”温淑琴大着胆子问道。
“我是官军,给……叛军打散了,我要去湘潭,结果迷了路,落到这儿来了。”后生无奈的说道,“这儿全是叛军,我……只怕真的要给抓到了,我……是给抚台大人的手下强征来的,家里就我娘一个人……我死了,我娘可怎么办啊!”
后生说到痛心处,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大兄弟,你别哭!给叛军听到,咱们可就完了啊!”温淑琴急道。
后生猛醒,立时收了悲声,但眼泪仍然不断的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