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躺在席子里面,我把你送出山去。”小迷糊说。
李畋躺下。
小迷糊愣了一下:“把你的眼镜摘了!我爸不戴眼镜。”
“眼镜?你爸?”李畋不知道小迷糊要搞什么。
“我要把你当做我爸弄到山外埋了,我爸是麻风,弄得越远越好。”小迷糊说。
李畋这才完全明白小迷糊的计划,很痛快地摘掉眼镜,却舍不得丢:“我,拿在手里好了。小迷糊啊小迷糊,我看你一点都不迷糊。”
小迷糊卷好席筒,想了想,起身,两只小手在锅底蹭了蹭,回身:“先生,闭上眼。”
李畋躺在席筒里:“干什么?”
“闭上眼!你现在是我阿爸,我阿爸是个死人,死人都会闭上眼的。”
李畋闭上眼。
小迷糊的两只脏手伸进席筒,在李畋脸上胡撸着。
“你搞什么?”李畋叫。
“你是死人,死人不能说话。”小迷糊抽回双手,将席筒向屋外拖。
屋外,停着一辆借来的木轱辘板车。
残月西斜。
小迷糊推起板车:“李先生,记住—你是个死人了。”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板车的木轴在吱吱地响。
快出山的时候,一个黑影闪过,拦在路上:“(苗语)干什么的?”
小迷糊:“(苗语)我阿爸死了,推出去埋。”
“(苗语)小迷糊?你阿爸?老麻风死了?”黑影似乎和小迷糊很熟悉。
小迷糊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张脸:“(苗语)是蝈蝈叔啊!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苗语)睡不着,来地里看看,今年的洋芋长得真好。”蝈蝈指着板车上的席筒,“真是你阿爸?”
“(苗语)这阿爸还能随便认一个?早晨死的,怕碰上人,晚上拉出去埋。”
“(苗语)这死麻风是不能碰到人,你打开席筒我看看,别是你小子偷了什么东西弄出去。”
小迷糊把席筒子的一头儿弄松,露出李畋的半个脑袋:“(苗语)不信你就看嘛!”
蝈蝈取火镰打火,明是抽烟,实是照明。
长时间穴居之后,李畋的头发又脏又乱,散发出一股馊味,脸上也被小迷糊弄得脏乎乎的,面目全非。
蝈蝈厌恶地扭脸,摆手:“(苗语)快走快走!”
天亮的时候,山路的某个转弯处。
小迷糊停下,解开席筒:“李先生,出山了。”
李畋睁开眼睛,跳下车:“出山了?”
小迷糊点头。
“在村口碰见的那人是谁?他问你什么?”李畋问。
“那人是土匪的眼线,拿起锄头种地,放下锄头为匪。”小迷糊说,“李先生,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前面有一个岔道,你走小路……一直走就能到威宁。我,我是听人讲的,我没有走过。”
李畋弯腰,轻抚小迷糊的脸颊:“孩子,跟我一块儿走吧!咱们去贵阳,你应该上学堂的。我说过,要送你上学堂。”
“我不去。我阿爸还没有埋呢!再说,我借了人家的车,得回去还给人家。”
李畋在身上摸索着,终于摸到那只派克笔:“孩子,谢谢你。这只笔你拿着,记得要读书。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接你。”
小迷糊不出声,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收拾那张草席。
李畋走在山路上,挥手。
小迷糊看着李畋远去的背影,流泪。
石门坎寨子外的坡地,已经进入收获季节的土豆枝叶茂密,一片翠绿。
一个人拎着裤子从坡地上跑下来。
蝈蝈骂道:“(苗语)臭蚂蚱!你死哪去了?到现在才来!”
蚂蚱系着裤腰:“(苗语)对不起!让蝈蝈哥受累了。拉稀!”
蝈蝈愤然:“(苗语)拉死你!”
蚂蚱涎笑。
蝈蝈拂袖而去—他们是在换班。蝈蝈打着哈欠走回寨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脚步,折身走上另一条小道—那条小道通向寨子外的小迷糊家。
小迷糊家的茅草堆上,小迷糊阿爸的尸体。
蝈蝈骂了一句:“(苗语)狗日的小迷糊!”撒腿就跑。
蚂蚱蹲在土豆丛里,绿叶中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条路。
蝈蝈跑过来:“树!快扳倒消息树!”
路边有一棵枯树,方圆百米唯一的一棵树,就在蚂蚱三五步之外。
蚂蚱不敢怠慢,顾不得许多,拎着裤腰以十分滑稽的姿势奔到树边,因为双手腾不出空,就势用半边身子一撞。
枯树倒地。
蚂蚱又顺势蹲下,一阵异响,奇臭无比。
第二天早晨。
有人发现小迷糊的尸体被吊在村头一棵老槐树上,手里还死死握住一支派克笔。
第二十八章故人
1938年6月3日,清晨。
蒙蒙细雨,如丝如雾。
贵阳,一条僻静的石板巷。
巷子深处有一家茶肆,门上挂着一面崭新的水红色旗幌,黄缎绲边,下垂黄色流苏,旗面上黑线绣成一个斗大的茶字。这样的巷子实在不是做生意的地段,茶肆看样子也没什么生意,门前冷冷清清。
一个硕大的脑袋从茶肆里探出来,向对门张望。
对门是一个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