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元嘉脸上的喜色褪下。
“到时候,想必是要和王妃同住一府的。”常信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咔哒——
寇元青神情淡淡,把笔搁回笔架。
常信深深弯腰,屏息不语。
出神片刻,寇元青又拿起笔,圈了几个地方。
“那就让他去不了。”他淡淡的说。
“陛下英明,是老奴多嘴了。”常信额头沁出了冷汗,立即应到。
他心中暗道侥幸,在陛下兴头上浇了盆冷水还活下来了,可要是不说,等到时候陛下想起,又要心中不悦,还不如提前说了。
“英明?”寇元青嗤了一声。
“我可不想做个明君。”他说。
他要做的事情,也注定他成不了明君。来日史书工笔,还不知会如何说他呢。
“陛下治下,百姓安康,衣食不愁,自然是明君。”常信真心实意的说。
当初先帝末年,任人唯亲,宠信奸佞,当今登基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算理清了朝政,还了天下一个安稳太平。如此作为,不是明君是什么,。
常信说着话,寇元青却有些出神。
登基之前,他也以为父皇昏庸,可如今他却隐约感觉,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先帝的纵容,那些奸臣的把柄十分明显,他轻易就解决掉了。
而这些人,无一不和那些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经此一遭,那些世家也受创不少。
至于为何这么容易,最大的原因是,登基的人是他,打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先帝晚年,宠信寇元嘉,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天子。
当年他前往边关,陛下发现了他对青阳的爱慕之心,主动应允,若他能平定北夷,便为他封王赐婚。当时他透露出的态度,明显是有意寇元嘉为储君。
可等他回来,面对的却是赐婚季家女给荣王,他成了储君的局面。
骤生变故,必有原因。
这几年他想了又想,发现唯一的不同,就是当时的寇元嘉和宸华姐妹的关系越来越好。
也就是说,先帝刻意纵容奸佞,为继任者铺路,结果发现寇元嘉竟有靠拢世家的意图。
于是他改了主意,扶他上位。
而季雁来……
那是给亲王的一个保命符,他若是王爷,那就是他的,可他成了皇帝,那就不是了。
再往深想一下,先帝未必没有打算着若是王爷不老实,正好让新帝连着季家一起收拾了的想法。
季家一路到如今,桃李遍天下,已经让皇室从当初的扶持,变作了如今的忌惮。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
可寇元青隐隐觉得,这才是真相。
再一想,一个真正昏庸无能的人,怎么会坐稳帝位几十年,最后还选了他登基,而不是疼爱了十几年的荣王。
“父皇…”寇元青无声叹息。
早知如此——
算了,这世上本就没有早知如此,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又何必多思,径直前行便可。
五月十三,大吉,宜出行。
天子起驾,皇亲国戚,勋贵大臣随行。
历经三日,终于到了幽山长乐别宫。
幽山山如其名,清幽静谧,山间瀑布声合着鸟鸣声送入耳中让人心中一静。
霎时间,这一路行来的焦躁炎热就都去了。
内侍殷殷上前,头前带路,把她引到了一处宫殿,殿后有溪水潺潺绕到殿前,石块堆叠,有鱼儿藏在其中,尾巴一摆,甩起晶莹水珠,院中古松石桌,山风从侧边的林中吹来,透过树梢,可以看到远处群山,条条玉带从山腰垂下,流水如绢,溅起的水珠洒在空中宛如明珠般晶莹夺目。
幽山山势奇峻,危崖重重,瀑布无数。
其气势之恢宏,让人心中随之一清。在这般鬼斧神工的美景之前,人世间的忧愁烦恼,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难怪有人喜欢隐居山野。”季雁来喃喃了一句。
侍人在旁边候着,忙笑呵呵的指着处在林间隐现的屋脊檐角,说,“王妃您看,那里就是有名的玉泉观,灵着呐。”
前朝尚佛,今朝则更喜欢道教,道教崇尚无为,道观多建在山野之中。
这玉泉观,便是北地道观之魁首,它的名声,季雁来也是听说过的。
大致看了眼这处宫殿,季雁来匆匆赶去请安。
来之前寇元嘉递了话说京中有事要留下,可太后却是来了的。
等侍人带到太后所住的宫殿,季雁来心中一紧。
她看到了守在殿门口的内侍,之前她几次遇见寇元嘉的时候,这个人都在他身边,这次……
等一进殿,果不其然,天子就在里面。
心中匆匆跳了几下,季雁来还要牢牢记着脸上不能露出异样。
还好,太后想来一路行来也已经累了,说了没几句话,就露出送客之意。
季雁来知机告退,说着话,天子也起了身,两人先后离开。
一路远远跟在天子身后,季雁来心中急跳,生怕这人不顾场合跟她说话,再一个不小心露出不合适的神情被人看出端倪。
不过一直到天子转过拐弯处,都没有停下,她这才松了口气,带着人丝毫不停的走了。
迈上玉阶,寇元青站在廊下,一直看着那道淡绿人影进了宫殿之中,才轻轻笑了笑,转身进殿。
他所在的未央宫是整个长乐别宫最好的宫殿,位置极佳,从这里眺目望去,可以将大半幽山美景以及别宫都尽收眼底。
等回了自己所住的生云殿,季雁来终于能歇息一会儿。
一路奔波,她也的确是累了。
小憩一阵,等她醒来,已是傍晚了。
夕阳西沉,将山间的云海都染上了薄薄的橘红之色,合着天边的彩霞,两相辉映,如梦似幻。
季雁来站在窗边,一时间竟看的失了神。
“王妃,宋姑娘来看您了。”采春掀了珠帘进来,轻声提醒。
“婼婼来了?快请进来。”季雁来回神,笑着说。
前些时日宋岁宁的父亲,泉州刺史述职回京,在京中停留已近两月,似有意于之前虞家让出的东南道节度使之职。
不过,自虞家事后,这节度使之职天子一直未曾任命,想来是还没有找好人选。
宋家说来也是世家,不过早已没落,谁知竟出了宋岁宁父亲宋云巍这样一个能人,一手把宋家拉拔了起来。
前段时间季雁来回季家探望父亲时,竟遇见了宋云巍,这才得知对方竟然也曾拜在她祖父门下学习,论起来倒是能叫一声师叔。
得知宋岁宁和她关系不错之后,宋云巍很是高兴,之后两人走动的更频繁了些。
不多时,宋岁宁带着贴身婢女秀禾进来。
“季姐姐。”宋岁宁笑吟吟的叫道。
“来坐下。”季雁来很喜欢这个性子软绵的小妹妹,招手示意道。
旁边采夏很快就上了果茶,口味清甜,季雁来和宋岁宁两个人都很喜欢。
宋岁宁乖乖坐下,嗅到茶香,眼睛一亮,高兴的看向季雁来。
“喝吧。”季雁来笑着端起茶盏。
她也立即跟着端了起来。
轻轻抿了一口,宋岁宁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姐姐你这留仙蜜茶哪里得来的,我一直想买,却总也找不到。”
“我也不知,都是府中人采购的。”季雁来随口答道,手中骤然一顿。
留仙蜜茶之名她也听说过,出自云州留仙谷,那里四季如春,花果繁盛,所出的留仙蜜茶被称为天下第一果茶,无人能出其左右。
据说还能美容养颜,价值非凡。
可季雁来从来没让人买过,也没听下人说过,她对茶了解的不多,这些年竟没发现过。
这样的茶,可不是府中采买就能置办的,而在成婚之后她就一直在喝这个茶了。能做到这种事,季雁来几乎立即就想到了一个人。
所以,在那么早的时候,天子就……
可之前三年他都……今年却……
心思辗转,季雁来一时间心乱如麻。
“原来如此,我回去就让管家去找找。”宋岁宁期待的说。
季雁来手中动作又是一顿,想要挽回之前所说的话也已经迟了,只得作罢。
反正,谁做的谁去操心吧,她想。
“你最近可还好?你母亲和妹妹待你如何?”不欲在谈这个,季雁来引开话题,有些担心的问。
之前听说宋岁宁父亲去了继妻后就把她送去了屈家姨母那里,她一直以为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然而最近以来,不论是宋云巍的行事,还是宋岁宁口中的描述,她的父亲继母以及弟妹都对她很好。
虽然如此,可宋岁宁性子软糯又乖巧,季雁来不由担心她被哄骗了。
“母亲待我很好,前些天得了新料子立即就给我和妹妹做了衣裳,妹妹的绣工很好,还给我做了手帕荷包。”宋岁宁高高兴兴的说,拿着手上的帕子给季雁来看,又捏起荷包。
“那就好。”季雁来扫了一眼,不管是刺绣还是荷包,绣艺都还算不错,算不上极好,却能看出用心,就笑了笑,不论那些人心里怎么想的,明面上能一碗水端平就很好了。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的。”宋岁宁抿着嘴笑了笑,十分秀气。
“当年爹爹送我去姨母家,是因为泉州气候不好,我从小身体不好,加上他不放心我继母,就送了我去姨母家,不过这些年他一直都对我很关心,过年过节,都会送东西送信,还要人去看我过的怎么样的。”
听到这里,季雁来轻轻一笑,才算微微松了口气。
“那你继母呢?”她跟着问了一句。
“继母端庄大方,是个很完美的主母,她对我从无怠慢。”宋岁宁抿了抿唇,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至于妹妹,她性子跟继母差不多,严以待己,宽以待人,很好相处。而弟弟自由刻苦读书,虽然年纪尚小,但是进退有度,端方有礼,想来以后定是个跟长风哥哥一样的君子。”
她一股脑的说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季雁来,说,“这是长风哥哥说的,所以季姐姐你就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得知这是屈长风的结论,不得不说,季雁来的确是狠狠松了口气。
“别人待你好,那你也要待她们好,莫要害羞,有些事你不说,不做,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她敦敦教诲道。
宋岁宁乖巧点头。
两人闲聊许久,季雁来还留着宋岁宁用了晚膳,才命人送她回去。
从傍晚热闹到现在的宫殿顿时宁静下来,季雁来出了大殿,站在廊下远远眺望群山,月色之下,条条瀑布织成的玉带蒙上一层荧辉,比起白天,更多了些静谧的温柔。
再往另一边看去,自半山腰往下,星罗密布的宫殿屋舍隐在山林中间,夜色里灯火通明,人影穿行,喧闹繁华。
左右两边截然不同,反而对比出更加动人心魄的瑰丽多彩。
正出神间,采春缓步过来,附耳轻声说了一句。
季雁来一滞,从来到行宫后就微微提起的心骤然落了地。
她轻轻呼了口气,“去准备一下,我要出去转转。”
采春几个婢女立即准备起来,不多时,拥簇着她往无人的林间走去。
一个内侍正候在那里,行礼过后,便在前引路。
于林间穿行一会儿,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前面竟是一处悬崖。
崖边飞檐翘角的八角凉亭依崖而立,亭外一道人影长身玉立,侧身看来轻轻一笑。
清辉明月落在他的身上,朦胧光影间,柔和了他过于轮廓分明以至于显得凌厉的俊美面容。
一双眼眸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哪怕不曾看清,季雁来都能感觉到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温柔而沉着。
正是许久未见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