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官松霞捧着那一碟才出锅的糕上来,云螭将她拦住,挑眉问:“你叫他什么?”
先前三人来此投宿之前,上官松霞问起穆怀诚的名姓,怀诚不敢告诉她真名,可也不敢胡说八道,就只说自己单名一个“诚”。
此刻,上官松霞便道:“诚哥哥自然是比哥哥的年纪还大些,我不是该这么叫吗?或者,是该叫诚叔叔?”她对于这些称呼,可是了解的有限。
穆怀诚赶在云螭回答之前道:“你就如先前那么称呼我,我很喜欢,无妨。”
上官松霞嫣然一笑,把糕举了举:“这是新出炉的,很甜糯,我先放下了。”说着已先进了屋内。
云螭见她叫怀诚哥哥,本不太高兴,听她说完,却不禁笑的开心:“诚叔叔?好的很,好的很,假如见到了傅东肃……”
正乐不可支,就给穆怀诚怼了一下。
云螭及时刹住,却用只有怀诚听见的声音道:“那才是真正的傅叔叔……啊不,那人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兴许是傅爷爷呢。”
穆怀诚很无奈地瞥了云螭一眼,没想到他幼稚起来,简直叫人没法儿说,当下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你这是在取笑傅相呢,还是自认是他的晚辈?”
云螭只顾嘲笑,忘了辈分的事儿,当下戛然而止。
两人正欲进内,突然怀诚若有所思地看向楼下:“我先出去一会儿。”
云螭微怔,运起灵识稍加感应,却不说破:“去吧。”
怀诚转身拾级而下,不多时已经出了客栈。栏杆前云螭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微微冷笑,自先进了屋内。
屋中,上官松霞正坐在桌边,见只有他一人进来,便问:“诚哥哥呢?”
云螭越看她,越觉着可爱,趁着穆怀诚不在,便捧着她的脸,在眉心上亲了一下,才满足地说道:“别管他,我们尝尝这糕好不好。”
大概一刻钟后,穆怀诚才又返回,云螭瞟着他,仿佛有些意外,可竟没有问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此时已将入夜,云螭理所当然地要跟上官松霞同一个房间,穆怀诚自然不肯答应,拦着道:“不得逾矩,我跟你同睡。”
云螭把他上下打量了会儿:“那不必了,我没这种爱好。”
穆怀诚不理他的胡话:“就算不跟我同屋,那也绝不能允许你胡作非为。”
先前怀诚叫店家去弄了几样时鲜的水果,上官松霞此刻正在里屋吃果子,可仍是发现了他两人窃窃私语,便抬头好奇地看过来。
云螭避开她的目光,对怀诚道:“你这人,果然不愧是先前在山上管账的,最是婆婆妈妈,这会儿你是在这里,可知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们……是何等的亲密无间。”
穆怀诚脸色极冷,盯着他道:“你还有脸说!你觉着你所做的是什么值得大肆称道的?”
按捺着怒气,他又道:“总之先前如何,我且不与你算,但只要我在这里,从今往后便不许你再冒犯师尊,做那些荒唐之举。”
云螭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冒犯?那她叫你‘诚哥哥’,算不算也是一种‘冒犯”啊?”
怀诚怔忪,眼神稍微地有些慌乱:“你休要胡说!”
云螭却早看破他的那点心虚,耸耸肩头道:“大师兄,是乌鸦就别笑话猪黑,谁比谁好多少呢。”
怀诚沉声:“云螭,我不是跟你说笑。”
云螭顿了顿,回头看了眼上官松霞,终于道:“好,我答应你。分开睡如何?”
穆怀诚见他总算还知道点好歹,暂时松了口气。
屋内,上官松霞手里拿着枚吃了一半的枣子,问:“哥哥,你总跟诚哥哥凑在一起,在说什么?总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怀诚正跟在身后,闻言一怔。
云螭却衣袖笑的自在,道:“怎么会,我们不过是在商议今晚上怎么睡罢了。”凑上前,对着上官松霞一扬眉。
上官松霞即刻明白,便取了一枚枣子送到他唇边,云螭摇头:“我不吃这个。”他的目光却落在她手上那半颗。
“哥哥要这个?”上官松霞一愣,“我咬过了。”
“就爱吃你咬过的。”云螭低声说道。
上官松霞抿着嘴笑,把那半颗果子送过去,云螭衔住,嘎嘣嘎嘣地吃了起来:“又脆又甜,果然是九妹妹吃过的最好吃了。”
身后怀诚看他公然的肆无忌惮,显然是做给自己看,当然气恼。
但看上官松霞全无避忌,甚至丝毫怪罪云螭逾矩之意都没有,他的心中却又摇摇摆摆,冰火两重。
上官松霞却又看向他:“诚哥哥,你也吃一个。”
穆怀诚有点受宠若惊。
他没有云螭那么放诞不羁,何况从她手中接过来,对他而言已经算是恩赐,又哪里敢奢求别的。
于是忙走到旁边,双手接了那枚枣子:“多谢……”
云螭扭头看了他一眼。
上官松霞却问道:“哥哥刚才说什么怎么睡?”
云螭道:“今晚上我不能陪你一起睡了,咱们分房。”
“为什么?”上官松霞讶异地问。
怀诚正握着那枚红枣,竟舍不得吃,闻言却怕云螭又胡说八道,便忙道:“今晚上他跟我同房。”
上官松霞仍是不解,看看他两人:“那么就是我一个人睡了?我想跟哥哥一起。”
怀诚的身子一抖,好像那颗枣子自己梗在他喉咙里。
连云螭这么厚脸皮的,也有些面红。
上官松霞见他两个默契地不语,又想到他们先前总是“亲密”地躲着自己说话,便有些恍然而委屈地说道:“哥哥是不是喜欢诚哥哥?所以要跟他一起睡。”
上官松霞对于云螭,就如初生的雏鸟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极为依赖。
先前云螭不避嫌疑,两个人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
如今却要自己一个人睡,他去跟怀诚一起,她心里自然以为云螭更喜欢怀诚了。
其实她口中的“喜欢”,并无别的意思,就只是极单纯的那种感情而已。
“什么话!我喜欢他?”云螭仿佛被戳了一下似的跳起来。
云螭刚要解释,怀诚温声道:“分房,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只是女孩子大了,是不能随意跟人亲近的。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他又看云螭:“我说的对么?”
云螭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道:“唔,可以这么说吧。”
上官松霞有些惶惑:“可是、可是我想跟哥哥亲近。”
怀诚的心一抽,竟哑然无语。
云螭的眼神却极温柔的:“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上官松霞忙道:“当然听。”
云螭摸了摸她的头:“那你乖一些,好不好?”
两个人对视了会儿,上官松霞终于道:“唔,我知道了。”低头拿了颗枣子,有点失落地咬了口,竟是小儿女的情态。
这样的师尊,穆怀诚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
上官松霞先前是个不通世情的性子,又因为要维持一门之尊的形象,从来都是清清冷冷克己自矜的,怎么会想到……竟然会有如此娇憨缠人的一面呢。
当天晚上,怀诚把两张长凳拼了起来,暂时栖身。
他本来想问云螭,打算什么时候给她解开禁制,但他心里其实也有一点动摇,思来想去,竟没有问出口。
两个人起初都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云螭主动开口道:“傅东肃如何了?”
穆怀诚道:“自那日后,我并没有见到过傅相,只是前天听说,他被敬天宗召回,此刻应该是回了大雪山吧。”
云螭嗤地一笑:“我忽然想到,以他那性子,假如知道你半魔之体,他会如何?”
怀诚淡淡道:“这还用说吗,可见你不懂傅相的性子。”
云螭对这回答颇为意外,转头看过去:“那你不怕?”
怀诚道:“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最怕的那件事,而除了那件,其他的,对我而言便都如浮云。”
“是什么事?”云螭好奇。
怀诚沉默不答。
云螭没有再问,只屏息凝神,静静听隔壁的动静。
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像是被褥拉起的响动,上官松霞的鼻息沉稳,应该是安然入睡了。
寂静之中,云螭终于又道:“下午你出客栈做什么去了?”
穆怀诚道:“你不是知道了么?”
云螭嗤地一笑,先前他虽陪着上官松霞吃糕,暗中却运起灵识,倒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此时道:“我知道的有限,毕竟黄庭也不是等闲之辈,若是靠的太近,容易给他发现,岂不辜负了你一片美意?”
怀诚沉默。
云螭转头,看到他颀长的身形躺在长凳上,袍摆垂落,长发散漫。
凳子逼仄,他却躺的甚是潇洒。
云螭问道:“只是我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怀诚问道。
“你有帮手到了,联合黄庭之力,未必赢不了我,你怎么不动手?还为我瞒着?”
良久,才听怀诚道:“你说错了,我并不是为了你。”
下午时候,怀诚察觉有同道之气,而且气场极大,他心中便猜到来者是谁。
赶在对方进入客栈之前,穆怀诚已经先迎了出去。
那来的人,果然正是上官松霞的二弟子黄庭,而跟他同行的,是黄庭一手调理出来的四大弟子,以及精锐的三十二门徒,声势极其浩大。
两人见面,黄庭即刻躬身行礼,仍似当初同在绮霞峰那般恭敬。
他身后众弟子们,也一并向着穆怀诚行礼,规矩甚严。
怀诚看着黄庭以及他的门人之慨然庄重的气象,心中也暗暗赞许。
两人稍微寒暄了几句,性情直爽的黄庭便说道:“大师兄怎么在这里?可遇到过什么妖魔?”
当时穆怀诚不知他的来意,便道:“我……本来是想去绮霞峰的,途经此处,倒是没有遇到别的,怎么了?”
黄庭说道:“先前我看到有很浓的妖气在这城外出现,奇怪的是,等我赶到,便消失了。”
怀诚知道他这么说,多半是因为那蛇妖、或者是云螭无意中透出的。
幸而黄庭并不计较此事,只问道:“大师兄回绮霞峰,当然也是因为先前宗内的事了?”见他点头,黄庭皱眉道:“我听闻,如今尚且不知师父在何处,大师兄也没有消息吗?”
怀诚目光向后瞥了瞥,摇头,问:“你莫非也是要回绮霞宗?”
黄庭眉头紧锁:“我本是要回去的,不过此刻有一件急事。”
“什么急事?”
黄庭道:“大师兄可听说过妖皇云螭?”
怀诚的双眼睁大了几分,几乎以为黄庭是察觉云螭的踪迹了:“听说过,怎么?”
黄庭拧眉道:“我得到消息,说是妖皇在灵州方向大开杀戒,吃了一镇的百姓,我本来想回绮霞宗,可是师尊曾教诲我们,不管何时何地,斩妖除魔,维护正道都是我等首要之事,如今既然妖皇作乱,此处距离紫皇山又不远,我自然没有过而不管的道理。”
怀诚心中狐疑,他当然知道妖皇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客栈中,那么黄庭口中这个吃了一镇百姓的又是什么?
“你这脾气,一点儿没变,”怀诚尽量镇定,“可是那紫皇山不是寻常之人能靠近的,就算是……师尊,也未必有对付妖皇的实力,你这贸然前往,恐怕会……”
黄庭一笑:“我自然知道,可是不管如何,我到底要尽力而为。我只是想,假如师尊这会儿知道此事,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怀诚见他急公好义,坦坦荡荡的,心中竟生出几分惭愧之意。
黄庭道:“大师兄,在这里见到你,虽是意外,却实在叫人欢喜,可惜事不宜迟,我要尽快前往紫皇山。大师兄你……”
怀诚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你若要去,我不拦着,可是有一句话……师尊当初也说过,若力之所及,自然尽全力而为,若力不能及,务必,留得性命,以图将来!”
黄庭颔首,眼带感激:“大师兄,我记住了。若我这一行顺利,自然也会立刻回绮霞峰。若是……”
他不是个儿女情长之人,性子倒是跟上官松霞有些相似,当下打住那些话,只豪爽一笑:“不过大师兄在……我也能放心。还有师父那里,大师兄务必多留心。”
怀诚垂首:“知道了。你……放心,我也会尽力而为。”
黄庭不疑有他,只以为怀诚是为了自己以及上官松霞担心,当下道:“那么我先去了,大师兄,保重。”
怀诚当时,几乎就想将他劝下。
但穆怀诚却又清楚,以黄庭的脾气,既然决定了,就不会轻易退却。
师兄弟几个之中,自己不用说了,一错皆错。林朱曦……投奔甘露真人,张玄太留在山上掌管宗内事务。
行事风格,脾性做派最似上官松霞的,就是黄庭了,自从他下山之后,足迹遍布天下,门徒无数,怀诚也替上官松霞欣慰。
房间之中,油灯已经灭了。
既然提起了此事,怀诚道:“黄庭所说的妖皇食人之事,你怎么看?”
云螭打了个哈欠:“还能怎么看,想必是以讹传讹罢了,我好端端在这里,何况,吃人有什么乐趣。我懒得呢。”
他这么说,怀诚便也打住了。
次日,天还不亮,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人声吵嚷。
怀诚正起了,在整理衣袖,他想去看望上官松霞。
云螭却先一步跑了出去看热闹,却见楼下进来了十数人,各自打扮不同,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幸而金池这里平安,不过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此时小二走来,见云螭打量底下,便道:“小公子,你们先前是说,要往南边去吗?”
云螭道:“怎么?”
小二道:“还是别再过去了,那边不太平呢。”
“什么不太平?”
这时侯怀诚缓步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一个清雅高贵,一个英武俊美,小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见怀诚不理这边,只去了旁边的房间门口,抬手敲门。
云螭本想跟上去,只听小二道:“您没看楼下来的那些人么?都是南边灵州那边来逃难的……是朝廷的兵马在边境跟南华州交了手,弄的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