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冷婉已经陪着傅东肃走了进来,又奉了两盏香茶。
上官松霞道:“没什么,一时感慨罢了。”
傅东肃道:“你若闲着无聊,大可过桥去找我说话,竟闷在这里自说自话是何意。”
上官松霞一笑:“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傅东肃道:“这可不敢,只是你我两人,相隔一道桥而已,怎么竟也像是那天上的牛郎织女,隔着天河……”
上官松霞低头吃茶。
傅东肃望着她皓腕似雪,心中一叹,目光转动,看到桌上放着的两册书:“你的书可看完了?”
“嗯。看完了。”
“那……有何所感?”
上官松霞手中的玉杯稍微地一抖,长睫垂落,淡淡道:“许是我年纪大了,没什么意趣。”
非但是不觉着有趣,反而极为厌烦,勉强地看了几页,就推在了一边。
傅东肃笑道:“这种事,看着自然无趣。你不亲自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上官松霞眉峰微蹙,傅东肃一看就知道她不愿意听这些:“你啊……”
“我如何?”她并没有看他。
傅东肃道:“你口口声声地年纪大了,真是枉做修道人,三五百年,对于凡人而言,当然是极漫长的,但是对于修道者来说,又算得什么?何况是你我半仙之境的?若是类比起来,只如同那尘世间牙牙学语的小儿罢了!”
上官松霞从未想过这个,听了这般新奇言论,便若有所思道:“是吗?”
傅东肃道:“当然。何况,双修之论,又不是为了什么有趣无趣,不过是为了你我的修为有所突破而已。”
上官松霞叹了口气,把杯子放下,她看向傅东肃:“如果不是我,你应该早就破境了吧。”
傅东肃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如果是你,我愿意再耽搁个三五百年。”
上官松霞不由笑了:“罢了,再来个三五百年,我自己也烦了,还不如……”
那个字冲到唇边,才稍微压下。
“那……”傅东肃探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不如好好想想,若可以早一步登天门,或许……能够把在世间的诸多烦忧也都抛下了。”
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极为干净好看,拇指上戴着一个云纹的扳指,就算是看着,便已经赏心悦目,何况他的掌心且暖。
可不知为何,上官松霞竟仍不能习惯,她强忍着把手抽回来的冲动:“你的话,仿佛有所指。”
傅东肃哈地一笑,适时地将手撤了回去。
上官松霞松了口气,也假装喝茶,把手撤回。
傅东肃眼角瞥过,却仍不动声色:“前几日,我无意中发现你似乎元神离体……是去哪儿了吗?”
上官松霞的脸色一僵,继而道:“没什么,听闻……南华跟东华的战事,所以去看了眼。”
“你看不得那些,又何必为难自己。”傅东肃淡声道。
上官松霞的眼神中掠过一点怅惘:“我虽知道不该干涉这些,但亲眼所见……”
傅东肃道:“劝你千万别生此心,一念生,万劫至。”
“一念生,万劫至……”上官松霞低头,恍惚道:“好可怕的话。”
傅东肃却又一笑:“是了,我来,是有一件事告诉你。过两日,蓬莱仙岛上有万仙会,我想跟你同去如何?也算是散散心。”
别的去处,倒也罢了,只是这蓬莱仙岛自然非同一般,上官松霞便答应了。
傅东肃说完后,又提了两句闲话,将走的时候回头:“怎么你这屋内,竟像是有点……”
“什么?”
傅东肃笑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这清净大雪山,不至于有什么妖物混迹而来的。”
当冷婉送了傅东肃离开后,上官松霞抬手把犀角拿出,望着里头一点朦胧窜动的微影:“此处不宜多留,且给你找个归处吧。”
她拿着犀角走到内室,将犀角放在面前桌上,自己在榻上盘膝静坐。
双手打光明印,慢慢地,那犀角内的一团微光给引了出来。
上官松霞手指所引,微光慢慢到了跟前,她抬眸看着那点光:“去吧……下一世,好生修行,行善积德,切莫再误入邪道。”双手一指,那点光嗖地破空而去。
而在室外,傅东肃正走到天桥之上,察觉灵力波动,他负手回眸。
却见一点微光从流风堂内飞了出来,很快地消失在飞雪濛濛的天际。
傅东肃仰头看了会儿,无声地,似笑似叹,重又缓缓往回雪阁而去。
两日后,傅东肃跟上官松霞两人启程往蓬莱仙岛。
路上经过绮霞宗,傅东肃道:“要回去看看么?”
上官松霞道:“太平无事,何况我才离开不多久,不必去搅扰他们。”
傅东肃道:“这话便是见外了,你的那些徒儿们,哪个不把你当作至亲之尊看待。”
两人一乘鹤,一骑梅花鹿,那只小金丝猴却跟着傅东肃坐在鹤背上,正行间,却见底下杀气冲天。
上官松霞皱眉道:“这是怎么?”
傅东肃低头:“不用说,又是兵祸。”
上官松霞随之看下去,却见云端之下,果然仿佛有许多小小的人影,正自拼死搏杀。
傅东肃定睛看了会儿:“这次有点奇异。”
“怎么?”
“素日都是东华跟南华两派,可今日的……怎么像都是东华的人,莫非是内乱了?”
上官松霞本没留意,给他提醒,才细看了眼,果然,竟都是东华军的服色。
两人离开此处,傅东肃道:“东华这边若是内乱,自然对南华越发有利……东华皇朝本来势大,不过,自从南华王拜了穆怀诚为相之后,战事上就一直顺风顺水,看样子,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上官松霞听他提到穆怀诚,略微缄默。
傅东肃笑道:“怎么,替你的徒儿担心了?”
“他已然出世,何况早非我的徒弟,”上官松霞道:“只要别入歧途,要如何,我不管,也管不了。”
傅东肃瞧着她道:“我还听说,南华王很有意想怀诚做他们的驸马……”
上官松霞听见这句,果然留心,便回看道:“你的卜卦一流,可能算到……怀诚会如何?”
她本来问的,是穆怀诚跟谢白袅之间的姻缘、或者说是怀诚的境遇会否一帆风顺。
傅东肃笑的意味深长:“天机不可泄露。”他说了这句又补充到:“何况我算的也未必准,不过若是准的话,你一定吃惊不小……留待后观吧。”
上官松霞并不知这句何意。
南华州,丞相府。
报信的令官翻身下马,疾步入内。
进了厅内,令官跪地,面有喜色:“禀报丞相,正如丞相所料,东华密州守备王勋反了,已经率兵跟朝廷兵马开战。”
在上,穆怀诚认识一身玄色衣袍,头戴乌木冠,听了这话,他的面上毫无表情,只吩咐道:“叫人继续盯着,若是王勋走投无路,便按照先前安排行事。”
令官领命退出。
厅中原本便有两个将官,其中一人笑道:“丞相真是料事如神,怎么猜到这王勋会反呢?这王勋乃是皇亲,按理说绝不会谋反,不过密州失守,对我军可是极大便利。”
穆怀诚道:“王勋的女儿虽贵为皇妃,但皇帝听信甘露国师所言,因皇妃是至阴之人,已经将她拿去做炉鼎了,死的极为凄惨。”
两个将官脸色大变:“竟、竟有此事?可是真的?丞相从何知晓?”
穆怀诚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勋虽然忠勇,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并没有跟将官们细说,比如,为何如此机密的事情,甘露真人瞒的密不透风,他又怎会知晓,京城内又怎会散播开来,又如何极快地传到了王勋耳中,如何恰到好处地迫使王勋造反。
虽然整件事情的促成,穆怀诚使了不少力,但孽,却是甘露真人跟东华皇帝所造下的,怀诚只是让这个苦果更大了些而已。
将官们虽不解其中之妙,但对于怀诚的话却是言听计从,心服口服。
众人退下后,怀诚回到桌边坐了。
在灵州那日,跟黄庭分别后,怀诚很快得到消息,上官松霞无碍,绮霞宗亦安然无恙。
但同时,穆怀诚也知道了绮霞宗危机的由来,正还是甘露真人在后推波助澜。
正那时候,南华王秘密派人前来请他回王都。
那夜,怀诚做了一个决定。
别的事情,他好像无能为力,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可以掌握,也可以入局。
首先,他要除掉甘露真人,这个三番四次对绮霞宗出手之人,这个曾祸害上官松霞之人。
而且,他要做的光明正大,举世皆知。
所以怀诚回到了南华,接受了南华王的拜相,并亲自带兵,迎战东华。
随着战事的推移,穆怀诚的目标逐渐扩大,并且清晰。
他有一个大胆的设想,他想要的,不止是甘露真人的命,还有整个东华。
若是不能揽她入怀,或者,将东华握在手中,就仿佛也将整个绮霞宗掌握手中一般。
而上官松霞,无论如何都再也绕不开他了。
蓬莱仙岛。
今日的万仙会,来的既有四海五岳的同修之人,也有一些天上地下各色散仙之类,所以名万仙会。
但不管如何,傅东肃跟上官松霞的驾临,毫无疑问是最引人注目的。
当天际仙鹤翩飞,同梅花鹿的影子闪现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看去。
上官松霞虽离开了绮霞宗,却仍是一袭宽绰的月白道袍,头上戴一顶青玉冠,越发显得肤白若雪,气质高华。
傅东肃陪伴在侧,风流雅逸,亦叫人一见倾心。
两个人简直如同天造地设,分外养眼。
蓬莱仙岛之主亲自迎接,热络寒暄。这又是上官松霞“不熟悉”的,幸而有傅东肃在旁,她只需要含笑点头行礼而已。
傅东肃几乎打从降落就没有停歇过,上官松霞在旁,却已经有些撑不住,忽然听到雅乐声响,她趁人不备,便先行闪退。
循声而去,却见迎仙台上,有几名仙子打扮的窈窕女郎,正翩然起舞,乍一看,简直如瑶台盛会,叫人心旷神怡。
已经有许多同修在旁驻足观看,因一个个沉迷于舞乐之中,自然未曾留意旁边如何。
上官松霞立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半晌,却有一人慢慢靠近身旁:“松霞君,久见了。”
她回头看了眼,见身旁的人,身着白衣,相貌俊秀,看样貌,并不认识。
但很快,上官松霞觉着他身上气质很是不同,定睛细看,便道:“不知是哪一位上仙?”
来者轻轻一笑:“怎么,松霞君以为我是神仙?”
上官松霞道:“难道不是?”
那人不以为忤,只挑了挑眉,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阁下有什么话要说?”上官松霞再度细看,却竟看不出此人的深浅,只觉着他身上之清气,绝非修道人所有,除非是天上神仙。
可是对方仿佛又刻意地收敛神威,叫她一时摸不着底。
见她不为所动,来者微微倾身,嗅了一嗅。
上官松霞见他举止颇为轻浮,更加不喜。
不料对方道:“松霞君身上,是何熏香?”
上官松霞并不愿理会,正欲转身,对方道:“像是降真香,倒也不足为奇。可是,这降真香跟松霞君本身的清气调和,这气息,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叫人闻过之后再也难忘。”
上官松霞拧眉:“你说什么?”
对方微微一笑,笑容里隐约透出几分锋芒:“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松霞君,那日从我身旁带走那孽龙的,就是你吧?”
上官松霞本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此刻听了这句,瞳仁突然收缩。
她知道对方是谁了!
其实她大可以否认,毕竟对方并无证据,但这并不是她的性子,而且,以对方的手段,一旦认定,管你是不是承认,只要他愿意,一切便不在话下。
两人对视之中,傅东肃撇开众人走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哦,是喜欢看歌舞?”
上官松霞原本还只有三分紧张,此刻突然升到七分。她有些防备地看着那人——少帝君,几乎担心他会立刻动起手来。
她不怕他动手,但怕傅东肃在旁,连累他人。
意外的是,少帝君竟不曾轻举妄动,反而向着上官松霞一笑,慢慢地往旁边走开。
傅东肃走到她身旁,也看了那人一眼:“那是……何人?认得的?”
上官松霞道:“不认得,只简单说了几句罢了。”
傅东肃道:“仙岛之主留了调酿的玉液酒,你随我去一块儿喝几杯。”
上官松霞看到,在迎仙台外,人丛之中,少帝君冲着她又是一笑,笑意却有些森森然。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飞快定神,上官松霞道:“你先去,我……再看一会儿就来。”
傅东肃无奈道:“早知你这么喜欢看舞乐,在流风堂的时候总也要给你安排些。”却也不忍心拂逆她的心意。
上官松霞不由也笑了,正在这时,又有人来招呼傅东肃,他只得跟那人离开,临去又叮嘱:“快些过来。”
“知道了。”上官松霞轻声回答,见傅东肃要走,忽然唤道:“东肃。”
傅东肃止步回头:“何事?”
上官松霞把千头万绪压下,终于冲着他笑了一笑:“其实,在大雪山的这段日子,我很喜欢,还没有跟你说一声多谢呢。”
傅东肃眉头一皱,好像惊奇她为何突然说这话,但却也没往别处想,便也一笑摇头道:“谁要你的‘多谢’,我只盼你……”他目光闪烁,并未说完,因为怕惹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