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蒲团,竹桌案,黑白棋子。
沈稚雪腮边浮出两个浅浅酒窝,纤长莹白的指尖轻巧携了颗白玉棋子——
“嗒”地一声,落下。
对面的和尚本在轻笑,俨然胸有成竹。此刻面色倏然一僵,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棋盘,良久未动。
“再、来。”懊恼的咬牙切齿。
沈稚却轻笑着摇摇头,“再下几盘,也是一样的。”
周围雾气昭昭,不辨方向。沈稚神色不动,“时候不早,稚也该回去了。”
和尚面上浮出几分与年轻相貌不符的悲悯之色。他长长叹息,“施士若想回去……只给僧人这几局棋,只怕是远远不够的。”
周围云雾隐隐,高竹青翠欲滴。除此之外,却是别无旁物。
便连之前两人对弈时的棋盘和茶台,也已经消散一空。仿佛世间从未出现过这两件东西。
乍见异相,沈稚依旧波澜不惊,“大师想要什么?”
和尚面露微微赞赏之色,笑容依旧慈悲。和缓道,“你我既能相逢,便算有缘。只是,僧人向来不做赔本买卖。上一位与僧人交易的,也是位当世豪杰,亦如女施士这般,有功德之人。”
“那位施士用了自身足足九世的卑贱孤苦,才换了旁人一世的安康顺遂、心无遗恨。女施士不妨想想,你有什么愿意用来交换的呢?”
沈稚心中蓦然一动,指尖微微发颤。她闭上眼睛静思许久,再睁开时,眸光中已隐有水润之色。“既然如此,大师还请助我回去吧。”
和尚一僵,假做不虞之色。“女施士,你这是何意?”
沈稚愈发坚定,“稚的心愿和执念,便是回去、在我的身体中醒来。”她低眸,“若此时身死,稚必魂灵不安、遗憾至极!万万称不上什么‘安康顺遂、心无遗恨’的……”
和尚舒展面容,不禁抚掌而笑,“好个聪慧灵透的姑娘。长平郡士,请吧。”
云间翠竹应风而动,悄悄挪出一条烟雾缭绕的小路来。
沈稚起身,微微行了个福礼,“多谢国师。”
“等等。”那和尚惊诧,“你认得我?”
沈稚回身,点点头,“是。三百年前,国师曾亲手雕刻一尊玉佛自像,凶夷王庭奉为至宝。也算机缘巧合,如今三百年过去,那尊玉佛恰在我的府上。”
当年兆嘉玉有眼不识金镶玉,竟将那佛像当做个寻常玉件,混在贿赂给沈瑞的一众宝物里。被阿蛮一眼认出。后来沈瑞没受那笔贿赂,阿蛮就想法子将此物弄到手,送给了她。
因此,沈稚初见莫阿提喏时,便已察觉出此间的不同寻常。
和尚听闻此言,稍稍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隔了太久,僧人竟忘了。倒要多谢郡士解疑。”
沈稚福身还礼。
“若国师不介怀,稚替国师破解了那覆水残棋可好?”
和尚大喜。僧袖一摆,之前消失的竹案又凭空浮现,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端的是难解难分。
沈稚凝神,缓缓落下一子。
白棋无风而动。
之后她每下一枚黑子,都要细细思量许久。
不知不觉,朦胧云间日暮低垂,霞光如火焰般光影流转。和尚起初不以为意,越到后来越是惊奇。直到最后一子时,“我来!让我来!”
竟抢过黑子,落在沈稚原要放下的位置。
沈稚抿唇轻笑,不动声色拭了拭鬓边汗意。
“稚唐突了,搅扰了国师亲手破局的雅兴,还望国师不要计较才好。”
“不计较,不计较……”他仍目不转睛盯着棋盘。
“既如此,稚也有个难解的僵局,恳请国师指点一二。。”
和尚不以为意,“你只管说。”
沈稚收敛容色,深深屈膝下拜。“请国师指教,如何才能破解‘九抵一’的不公残局?”
和尚手一顿,这才回神。忍不住笑,“好个贪心的小丫头。长平沈稚,你该回去了。”
说着话,宽大的僧袖一挥。
沈稚眼前倏然黯沉下去。神志飘忽间,只隐隐听得一句——
“那小子与僧人的交易虽然不公,却是他自愿而为,算不得僧人不公。不过嘛,若他之所求与所抵两相矛盾,这局自然不破而解……”
*
一片混沌中,沈稚不停向下坠去。迷迷蒙蒙中仍在想着,何为两相矛盾?
她原以为自身奇遇乃是上苍垂怜。万没想到,竟是他以九世卑贱孤苦相抵,才换了她的一朝重生。
什么样的“仇人”,会做出这等傻事。他分明是……
沈稚一时心如刀割。
想到今生的阿蛮对她千依百顺,只不知前世阿羌是否曾生出过相似的心思。只可惜,缥缈前尘隔了漫漫一生,再也无从得知了。
至于化解与和尚的祭祀交易……阿蛮如今什么都不知晓,她需得徐徐图之,千万别吓坏了他——
任谁知道自己还有几辈子的苦楚要熬,都会害怕的吧。倘若他后悔了前世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因此也对她不喜?
想到之前自己已是冤枉苛待了他,这般急迫地解蛊本就是为了弥补一二……沈稚暗暗叹息。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一时竟有些难以面对自己的凶夷少年。
还未等她细细思量,身子蓦然一沉。
闷窒和寒冷不期而至,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
“小姐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
“拓跋临羌,你的生死仇人,如假包换。”
“小姐醒过来,换阿羌去死,行不行……”
“不行也没关系……小姐敢死的话,凶夷十万铁骑踏平你的关州。”
*
阿蛮颤着手搂紧她,那单薄的身子柔软而冰凉,没有半点气息。
小姐已经沉眠了太久太久,他俨然绝望。却又不甘于承认,只能竭力压抑着悲声。异族人一双金棕眼瞳中不断溢出泪滴……他明知无望,内息依旧源源不绝向她经脉中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