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宫门次第打开,马蹄声中,镂刻着暗红色祥云纹的香木车缓缓驶入了宫城之内。
沿路过去,所有宫人俯首躬身,退避两旁,连同禁卫军的巡逻队伍也会停下脚步,低头致礼。
因为他们都认得,这是人皇君霓华的车队。
侧门门槛被取下,车队直接进入云寰宫内,几队宫人等候多时,见到马车停下后,两名年轻宫人飞跑上前,一同跪伏在了车辕旁边。
当先钻出车厢的是楚元宸,他望了跪地的宫人一眼,自行跃落下车,随后抱下了跟在身后的崔蓉蓉。
兰章拢着衣袖,一瘸一拐地走来,先向崔蓉蓉行礼,随后才领着他们去往一处殿宇。
……
偌大的浴池中早已铺满了鲜红的花瓣,腾起的白气中,崔蓉蓉褪去衣物,缓缓浸入了温热的池水里。
梳妆镜前,夜明珠散发着光芒。
宫女们抬来挂满衣裳的木架,搬来装满珍宝的箱笼,随后垂手低头,安静无声地退到了一旁。
梅章亲自扶住刚刚出浴的崔蓉蓉,领着她走过殿内一排排木架,将那些堪比艺术品的物件展示给她。
“这些都是陛下准备的衣裳,按照您的大概体型裁制而成,可能还有些微细节需要修改。殿下先挑选喜欢的进行试穿,绣娘正等在外面,若有不妥之处,可叫她们当场改好。”
“您如此美丽,无论怎么打扮,肯定都似画中仙子般引人心醉……”
富贵迷人眼,崔蓉蓉可算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渴望钱财权势了,她这还只是刚来一会儿,就获得了从未有过的体验。
自从进到这里,她就没再要自己动过手,无论是洗澡还是梳发,就连只是因为口干不经意地抿下唇,都会有小宫女立即奉上茶杯,嗓音糯糯地请她喝水。
宫女们分工合作,尽心竭力地伺候着她。她身边就这么一小圈范围,可那些人进退有序,完全没有发生推撞事件,除了推荐手里的首饰、脂粉时会开口说话,其他时候,丝毫声音都没发出。
君霓华展现了很大的诚意。
原本崔蓉蓉以为“义女”的名头不过是权宜之计,说白了就是闹着玩的。
然而没想到的是,君霓华金口玉言,非但在云寰宫内单独挑出上佳的殿宇作为她的住所,还叫梅章将宝库内的部分物品编纂成册,让她自行挑选喜欢的东西,大到床柜桌椅,小到枕头的面料花色,都有上百种类型。
施恩越重,代价越重,崔蓉蓉越发好奇君霓华想要什么承诺了。
梅章站在她身侧,补充解释了几句:“陛下本想封您为十皇女,但那样一来很可能会将您与靖云侯送上风口浪尖,引发某些官员上书谏言,所以陛下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在奴婢们心里,您与其他几位殿下并无差别。”
……
烈日炎炎,暑气汹涌,夏日的风吹拂不停,却没能带来太多凉爽。
天光下广场的地砖泛白晃眼,楚元宸站在玉石栏杆前方,迎着那片白光愣愣出神。
吱呀。
殿门打开,宫女们鱼贯而出。
楚元宸闻声回头,视线范围内撞进来一名盛装打扮的少女。
她穿着符合皇女规制的曳地长裙,底色是金,绣着独特的云纹。裙摆的布料很特别,似朦胧的纱,镶嵌着细如米粒的碎晶,被光一照,宛如星芒闪烁。
她描了柳眉,点了红唇,面容如夏花般娇艳,秋水般的瞳眸里漾起了盈盈水波。
楚元宸听到了自己澎湃的心跳声。
“哥哥,可以走了。”
崔蓉蓉向他靠近,发间珠玉点缀的鸾形步摇跟着晃动起来,像他的情绪不断起伏。
楚元宸喉结滚动,觉得体内升起热意,害得他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可是眼睛不受控制,他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最后只能落在她纤细雪白脖颈上,还有颈上那道金丝赤珠八宝璎珞圈。
崔蓉蓉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语,他才回神,点头表示赞同。
梅章跟在后面,视线在楚元宸的表情上环绕几圈,唇角勾起了然的笑容。
去往君霓华所在的禹霄殿时,碰上了一些忙碌的宫人,还有禁卫军。
那些男的见到崔蓉蓉走过,纷纷愣在原地,看直了眼睛。
楚元宸没来由的恼火,可又无计可施。
禹霄殿外,兰章已经在等待了。
殿门开着,沁人心脾的凉气扑面而出,有穿堂风在殿内流动,吹起垂地的雪色薄纱,拂过了洁净无尘的凉玉砖地。
薄纱背后,两道身影一坐一躺,正低低说着什么,时不时会响起温馨的笑声。
兰章和梅章上前两步,好似害怕吵到谁一般,压着嗓子轻柔地喊:“陛下……”
很快,那道坐着的身影站了起来,“母皇,女儿便先告退了。”
崔蓉蓉听出来,那是九皇女的声音。
果然,下一刻薄纱掀开,九皇女走了出来。
她这段时间过得似乎不太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皮收紧后眉骨也愈发突出,显得更为英气了。
她一抬头就撞见并肩而立的崔蓉蓉和楚元宸,似是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脸上出现了些许错愕。
楚元宸避开了她的注视。
崔蓉蓉打了招呼:“九殿下。”
九皇女直勾勾地盯着楚元宸,好似要将他的身影深深嵌入瞳眸中,片刻后,她才回望向崔蓉蓉,不咸不淡地说:“以后便喊皇姐吧。”
崔蓉蓉点了点头。
九皇女闭了闭眼,没再看他们,领着等在门口的宫人迅速离去了。
在梅章、兰章的示意下,崔蓉蓉和楚元宸走入了薄纱背后。
冰釜散发着幽幽冷气,君霓华正倚在美人榻上,抱着软枕闭目养神。
伺候在旁的小宫人端来了两张圆凳。
君霓华听到动静,没有睁眼,只说:“坐吧。”
不到十天的时间,她的气色又差了好多,其实殿内已经熏过香、通着风,可崔蓉蓉还是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药味。
梅章、兰章稍稍抬手,领着殿内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君霓华这才睁开眼睛,望向了坐在面前的两人。
她首先打量的是崔蓉蓉,那双深沉难明的黑眸里闪过些许亮光,她语气里含着纯粹的欣赏,道:“真是个养眼漂亮的小姑娘,连孤看着都很喜欢,以后有你陪伴,孤的心情应该会好上许多呢。”
话音未落,她手指微抬,转而询问楚元宸:“靖云侯,孤要你妹妹进宫陪伴,你可会舍不得?”
崔蓉蓉看到她换了副深灰色的蚕丝手套,而那手指的形状,好像有些过于尖锐了。
“舍不得。”楚元宸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又抱拳道:“还请陛下赐微臣一道令牌,可随时出入宫城。”
君霓华没有立刻答应,只摸着怀里的软枕,道:“你可知,这样的令牌意味着什么?”
楚元宸答:“诸事不问,以您为尊。”
“好,你记住这句话……”君霓华斜眼望向身后的多宝架,指示道:“下左侧第三格。”
楚元宸起身,走到多宝架前,取出小格里的暗红铁牌,收在了身上。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君霓华已经没什么聊天的精神了,她恹恹地闭上眼睛,嗓音微不可闻:“孤要休息会儿。”
她拉了拉榻边的小铃,梅章兰章应声踏入殿内,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睡下了。
等到帐幔放好,两名宫人走出内室的时候,崔蓉蓉低声询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梅章回答:“殿下只要留在云寰宫内就行,其他的陛下并未吩咐。”
倒也轻松。
回想起刚才君霓华的状态,崔蓉蓉又试探着问道:“陛下的身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梅章和兰章的脸色沉凝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最后还是兰章开口了:“不是寻常病症……”
他只有这一句,说了也等于没说。
崔蓉蓉当然猜得到这一点,身为一国人皇,珍贵的医疗资源集于手中,如果只是得了普通的疾病,肯定很快就能治好。
可君霓华的样子,明显就是好不了了。
梅章、兰章并没有多聊这个话题,只领着他们两人去了偏殿。
说是偏殿,更像书室,崔蓉蓉看到了很多与仙门相关的典籍,可惜大多都是凡人的自我臆想,并没有真正准确有效的内容。
她随意翻找片刻,便将典籍重新放回了书架。
楚元宸也留了下来,他只有爵位没有实权,现在不用应酬,成日都很清闲。
崔蓉蓉见他一直在身后晃悠,便主动挥退伺候的宫女,喊他坐去罗汉床上修炼了。
*
一连几日,风熙的心情很差,就连他那些同僚都看出来了。
人皇收靖云侯妹妹为义女的事情虽然没有大肆昭告全国,但能成为禁卫军的人家庭背景都还不错,所以消息没多久就传开了。
趁着风熙不在房间的时候,有些禁卫军谈起了仇蓉的事情。
“若在从前,仇蓉还只是靖云侯的妹妹,那风熙还有点机会。可人家现在都成了陛下的义女,虽然地位比真正的皇女差了那么点意思,但日后真要谈婚论嫁的话,所招的驸马肯定也要伯籍以上的青年才行。”
“没有记错的话,风熙才是士籍吧,那肯定轮不上了啊!”
“这话说的,难不成你们也想试试?”
“试试怎么了,仇蓉那么漂亮,就算只是陛下的义女,娶回家摆着也不错啊。”
“原来王兄也想着这位佳人呢?不过要我说,王兄家是公籍,配那仇蓉才是天造地设,至于风熙,呵呵,还不够格呢……”
屋内响起欢快的笑声,传入了外面风熙的耳中。
他站在窗边,听到那些同僚对他肆无忌惮的品评,死死攥住了手里的轮值簿。
尽管内心愤恨,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实力还击,索性来了个耳不听为净,抓着手里的簿子大步离开了。
他一路奔到衙署的小花园里,越想心气越是难平,抬脚狠狠踹向路边的灯台,直接将灯台踹进草丛,压塌了一路野花。
他又扔下轮值簿,挥拳砸向了旁边的树干,砸得树皮碎裂,咔啦直响。
树叶飘落,带着不知名的酸涩果子掉了一地。
他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心里只剩下了浓浓的不甘。
现在的生活……和他预计的差太远了……
他本以为自己进到禁卫军,就能想办法往上爬。可实际上呢,在遍布上等家族的国都里,他那点儿东征时得来的军功根本算不上什么。
就算他这些时日以来表现得再优秀,再怎么交好逢迎上官,花了那么多钱下去……可有晋升机会的时候,永远都是那些背景强横的人排在前面。
他不甘心,自从走出车绥城的那一天开始,自从在战场上第一次直面生死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发誓要冲到人前,受到万众瞩目。
可是真当他来到国都,才知道自己以往的想法有多可笑。
这里多得是越不过的大山,碰不到的门槛,那些高高在上的上等家族,根本不会在意他这种出身低微的小角色,光凭一根手指都能弄死他。
——是我错了吗,还是说我当初应该留在虎骁军,而不是来到国都?
可惜,他连自我疑问的勇气都没有。
想到记忆中那张明媚美丽的脸庞,他紧紧咬住嘴唇,摸向了颈间的伤口。
还好,至少有个五年的约定聊以安慰。
可是另外一道身影紧随而来出现在脑海,他的眉宇间又浮涌出些许阴厉。
兄弟?袍泽?却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他……
除了身份地位之分,风熙想不到其他理由。
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如果他有身份高贵的父母,他有公籍、王籍或者是皇籍背景的家族……那他又何须小心谨慎地向仇蓉试探?直接请长辈上门提亲就行了!
无数思绪划过脑海,风熙头痛欲裂,情不自禁抓起脚边的轮值簿,狠狠地砸了出去。
簿子裂线,书页散开,飘落满地。
“风兄弟这是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啊?”
“谁?!”
听到陡然响起的声音,风熙条件反射般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抬眼却见一个锦衣少年沉步走来,俯身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书页。
“……丁公子?”
“是我。”
来人是安勇侯家的四公子,丁合笙。
他笑意盈盈,仿佛并没有注意到风熙的脸色有多难看,只问:“风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风熙当然不会告诉他,在站起身的时候,脸上已经换上了无懈可击的得体微笑,“暑气熏蒸,我来纳凉而已。”
丁合笙看破不说破,将书页递到他手中,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有关人皇义女的事情。
“说来大家都觉得奇怪,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人皇陛下竟然会收靖云侯的妹妹做义女,那姑娘成日待在家中,很少外出交际,除了容貌过人,国都许多家族都没有跟她接触过……”
说着,丁合笙朝着四周望了望,凑近些道:“先前还有小道消息说,靖云侯有意与三皇子结亲,想让仇蓉姑娘做侧妃呢!”
“什么?!”风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传闻,脸色顿变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仇蓉如今是人皇陛下的义女,不可能再嫁给三皇子了吧?”
“暂时嘛……肯定是没成的。宫中谁人不知三皇子与三皇子妃鹣鲽情深,三皇子妃又一向体弱多病,或许是不忍心爱妻难过,所以三皇子拒绝了靖云侯嫁妹的请求吧?因此大家觉得,人皇陛下是为了补偿靖云侯,才会收仇蓉做义女的。”
“原来……是这样吗……”
丁合笙觑着风熙又气又怒的神情,故作讶异地问:“诶,风兄弟与靖云侯是东征时的袍泽,如今又一同在国都生活,难道没有听他说过这件事吗?”
听到这句话,风熙瞳孔骤然一缩,又想起前几日仇楚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了冷笑。
“那毕竟是靖云侯的家事……又岂容我一个外人多嘴……”
只说到这里,他便停下了。
丁合笙眸子微挑,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大大咧咧地说:“好了,不提这些事情了,上回贺仙朝时请风兄弟考虑的问题,不知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风熙没有应声,只抓紧了手里的书页。
“时间不等人,如今人皇陛下身体一日差过一日,还是趁早为自己谋求后路为好。”
丁合笙手握折扇,敲了敲荡在头顶的树枝,打下来些许已经枯黄的卷叶。
“风兄弟,皇权将替,正是英雄男儿乘风而起的好机遇,错过这次,恐怕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啊……”
风熙沉默片刻,踟蹰着试探:“所以,丁兄弟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这个问题嘛……”丁合笙唰地展开折扇,在面前扇起微风,意有所指地说:“等你见到那位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
“陛下,到喝药的时辰了。”
梅章提着食盒走进来的时候,君霓华已经在堆满奏疏的玉案上睡着了。
兰章立即抬手向梅章示意,后者吃了一惊,连忙提着食盒退到旁边。
然而君霓华觉浅,听到声音之后就已经醒过来了。
“是阿梅么?过来吧……”
在兰章的搀扶下,君霓华站起来,坐到了另外一边的美人榻上。
梅章这才重新上前,打开食盒端出药碗,又再度用银针试了毒性,自己倒出在小碟里亲口试药,才递给了伺候在旁的兰章。
兰章捏着汤匙不断搅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
君霓华叹了口气,索性抬手扒住碗沿,喝酒似的大口饮下。
“陛下,慢点儿……”兰章急急地哄。
君霓华咽掉最后一口药液,推开他,嘴里不满地说:“呸,真难喝。”
梅章用签子叉起蜜饯,喂到她嘴边,“陛下,来。”
君霓华用了好几颗蜜饯才解去嘴里的苦意,她抬眼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崔蓉蓉,挑了挑眉,说:“去帮孤看看奏疏。”
“……”崔蓉蓉愣了愣,见到她又投来肯定的目光,这才走到了玉案前方。
奏疏看着很多,堆得跟小山似的,实际上切实有效的内容很少。
十本里面有七、八本都是奏请早立嫡位的折子,很多大臣的用词甚是强硬,意思也都大差不差。
什么陛下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别再罢着权力不放,早点确立嫡位让大家放心,才是符合国法祖训的行为。
还有更难听的,什么听说陛下天天喝药,连朝会都开不了,指不定在某时某刻就会驭龙宾天,要是因为嫡位不定引发人国内乱,那就是罪人啦……云云。
哦,还有提到靖云侯府的,什么靖云侯与其妹出身下贱来历不明,因为东征军功封了仇楚侯爵也就罢了,凭什么收仇蓉作义女?难不成陛下老了老了,还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想跟这对末彘兄妹玩点奇怪的花样?
当然,以上用词都是文绉绉的,然而有时候笔杆子骂起人来,更是呕心的很,还是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着不到力的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