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布落到脸上,楚元宸指尖的力道很轻,似乎真的只是在单纯地帮忙擦脸。
可他擦得很慢很细致,仿佛以手中的软布为工笔,专注地描摹她脸庞的每一处。
等到擦完一遍,他单手清洗软布,又准备擦第二遍了。趁此机会,崔蓉蓉抓住他的手腕,追问:“哥哥,等一等,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元宸在生气,尽管他压抑着没有爆发,可周身散发出的狂躁气息却怎么都掩藏不住。
肯定是出了状况,否则他肯定会在外面诛杀妖魔,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跟她玩这种无聊的“擦脸”游戏……
然而楚元宸不想答话,垂下鸦羽似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崔蓉蓉后倾上身,轻轻推他的肩膀,但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无奈了,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楚元宸来寻找自己,结果撞见自己在外人面前醉酒,因此感到不满……便软声安抚:“哥哥,我确实不该在君泽玉面前放松警惕,但我真没想到万宗主的酒会那么烈,只喝了半杯就……我以后再也不跟人喝酒了。”
说着,她挣了挣,想要从楚元宸的怀里起身。
结果当然是失败,楚元宸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将软布按在她额头上,说:“以后要喝酒找我,你脸上还有脏东西,先擦掉。”
“擦完能放开我吗?”
“嗯。”
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崔蓉蓉抬手抢过软布,“我自己来。”她仔细抹了把脸,问:“好了吗?”
楚元宸抬起眼眸,目光沉沉锁定着她的面容,“再擦一遍。”
崔蓉蓉皱起秀眉,与他对视片刻,攥着软布,放在玉盆中搓洗绞干,随后她用力擦拭自己的脸庞,擦得脸上红痕道道,甚至都火辣辣的发疼了。
“哥哥,已经干净了,你放开我。”
“不够,再擦一遍。”
崔蓉蓉只好又擦了一遍,然而楚元宸还说不够,她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她甩出软布,拍在他脸上,怒道:“楚元宸,能不能别开这种玩笑了?”
软布只落在他脸上一瞬,便沿着胸膛滚落下来,停在了两人腿部相触的地方。
“我不是开玩笑。”楚元宸没有生气,在她不满的瞪视下,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还有,叫哥哥。”
崔蓉蓉:“……”是不是有毛病?
视线旁落,桌上还放着不少药瓶,她拿在手里瞧了瞧,发现里面的药丸都没有动用……没错,她提醒过他,要注意君泽玉改良过的丹药。
崔蓉蓉不解地与他对视,问:“你该不会……受到妖魔攻击之后……”心智也被影响了吧?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楚元宸已经猜到了。他左臂上移,环住她的肩膀和后背,右手掰过她的脸庞按在了自己的左肩。
“别胡思乱想。”他说着,微凉的指腹按着她的额头,一寸寸滑过去,随后是眉眼、鼻梁……以及她的嘴唇,来回流连,摩挲唇形,流连了好几遍。
柔情缱绻,暧昧至极。
啪!崔蓉蓉使足力道,一把拍掉他的手,“我真生气了!我是你妹妹对吗,为什么要作弄我?”
望着她泛红的眼睛漫起水雾,楚元宸怔了怔,深深吸气片刻,默默移开了右腿。
禁锢周身的力量终于松弛了,崔蓉蓉第一时间逃出他的怀抱,躲回了竹榻。
衣料单薄,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她面朝墙壁背对着他,看起来纤弱又可怜。
室内安静无声,气氛渐渐变作沉凝,楚元宸沉默着,主动喊她:“妹妹?”
没想到崔蓉蓉哽咽了:“别和我说话,我现在很生气。”
听到她的声音,楚元宸闭起眼睛,攥了攥拳,站起身来,坐到了竹榻上。
“妹妹,我们认识多久了?”
不用崔蓉蓉回话,他自己给出了答案:“四年零七个月。”
他快二十一岁了,从十六岁那年开始,他们阴差阳错地相聚在一起,共同品尝了苦与泪、甜和笑。现在回头想想,相比于真界的事情,凡世时期的那些经历根本微不足道……可那段时光,却是记忆中最简单纯粹的时候。
“虽然我斩了姻缘,可过去的事情都没忘,我不会伤害你,更不可能作弄你。”
楚元宸的声音坚定有力,可并没能减削崔蓉蓉内心的郁愤,因为她不明白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
“所以你斩掉姻缘,忘了感情,却还会因为以前的记忆,对我做出越线的暧昧举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有股酸涩涌上心间,她难受极了。视线扫过左右,她抓起榻上的储物袋,猛地砸在他背上。
“能不能清醒点,你的姻缘已经断了!”
崔蓉蓉想不通,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继续待在罅隙残渊?兰旭说的那些话……或许也有道理。
楚元宸醉心修炼和战斗的时候一切正常,也就性情孤僻高傲了些。
可她再次出现,唤醒了他的记忆,结果就来了这么一出,可能真的造成了怪异的影响。
背上砸来力道,并不算重,甚至可以说就像在挠痒。楚元宸侧过身,瞥着她因为深呼吸而微颤的肩膀,用力抿了下唇。
“我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心,你是我的……”说到这里,他眸光冷沉几分,接了句:“妹妹。”
崔蓉蓉把脸埋进绒毯,明显不愿意再搭理他了。
楚元宸紧拧剑眉,陪她坐了片刻,起身收了桌上的元域轮。他提着逐电走到门口,回头望她,语气凝重道:“记着你先前答应我的话,乖乖待在这里。”
石门打开又闭合,隔绝了里面的光线和香气。
外面正是清晨。
一道身影站在远处路边,似是等待许久了。
是兰旭,见到楚元宸出现,他快步走了过来,神情有些严厉:“仇师弟,你先前去灵药坊做了什么?为何我得到消息,说你和古药宗的人起了冲突?”
楚元宸淡淡扫他一眼,声音无喜无怒:“兰师兄倒是消息灵通。”
“因为其他同门看到你抱回了崔师妹,是她在灵药坊出事了?”兰旭开口询问,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见楚元宸自顾自往前走,迅速跟了上去。
“仇师弟,你现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仙府,平日里不喜人情来往也就罢了,旁人最多碎嘴几句,不会有其他想法。可你一旦胡乱动手,容易挑起争斗不说,有可能两方仙门还会就此交恶……”
“如果你遇上什么事情,大可以告知于我,我会出面帮你交涉。”
听到后面的话,楚元宸脚步顿停,嗓音幽冷道:“兰师兄,我没有胡乱动手,要怪,就怪他不该招惹我重视的东西。”
“重视的东西?”兰旭皱眉,脸色愈发难看,“你是说崔师妹?”
楚元宸抽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这个举动等于默认,兰旭眸光闪烁,不敢置信地追上他,质问道:“仇师弟,到底怎么回事?你明明斩掉了姻缘,为什么还会喜欢她……”
喜欢吗?楚元宸放缓脚步,思绪飘飞到了先前……他抱紧崔蓉蓉的时候,没有产生丝毫情.欲之念。
并非故意暧昧,也并非所谓作弄,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抱她,不让她离开。
因为……只要想起君泽玉抚摸她脸庞的画面,他内心的怒火就一阵阵升腾起来,嫉妒、愤恨、杀意,交织成复杂的情绪,实在难以遏制。
楚元宸握紧手里的逐电,望向跟在身侧的兰旭,眼底闪过了一丝冷意:“你想多了。”
“别管我是不是想多了,等你冲到个人功绩排行第三名,我们立即回往仙府。”兰旭顿了顿,又说:“我会请求祖师,安排你进行闭关,你且离开崔师妹一段时间。”
自从无笑祖师献出天悟心后,兰旭的态度就发生了改变。最开始的时候,他表面严苛冷肃,但内心隐存对于同门师弟的些许爱惜之情。
可是现在,他表面热情主动,但实际上心里全都是仙府、祖师、颜面、排行……楚元宸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期望的象征,或者说一件需要打磨的器胚,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楚元宸当然感受到了这样的变化,所以在听到他语气强硬地作出后续安排时,冷笑道:“兰师兄,在你眼中,我是什么?”
兰旭怔然,“嗯?”
“于你而言,‘仇楚’可以有很多个,只要他有雷灵根,不管是姓王还是姓张,是李楚还是周楚,都可以是你的师弟……”
天光愈发明亮,可是楚元宸的眼眸暗不见底。他举起逐电,莹蓝色的电芒肆跃在两人之间,划出了泾渭分明的界线。
“但是,对崔蓉蓉来说,仇楚只有一个。同样,对我来说,崔蓉蓉也只有一个,除了生身父母之外,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就算斩断姻缘,很多清晰而美好的记忆,也都跟她有关。
楚元宸给了兰旭最后的忠告:“我可以容忍你管束我,但是不包括她的事情,懂么?”
语气虽是反问,但隐含威胁之意,刹那间,兰旭的心像是没入冰湖,所有的温度都被抽空了。
他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自嘲地笑了起来。
“就可算如此,拥有雷灵根的是你,凝出无瑕道台的也是你,无笑祖师付出天悟心原因也是你……仇楚,有些责任,你逃不开的!”
……
药圃的最深处,有一块晶簇专门围出的小片区域。
而这片区域中,只种植着一棵植株,近半人高,叶片五短两长,通身呈现出洁白剔透的光泽。而在花茎的最上方,缀着饱满晶莹的金色花苞,飘散出丝丝缕缕朦胧雾气,将整棵植株包裹得如梦似幻。
凌仙蕙兰,被誉为真界的美人花,花开之时芳香四溢,雀鸟来鸣,更有灵气光雾弥漫四周,亮起灼目清辉。
可惜,就算是花开也要讲求机缘,面前这一株长出花苞已有多年,始终不曾绽放片刻的风华。
——父亲,他们都说我是没娘要的野孩子,可我有母亲的对不对?
——玉儿……你当然是有母亲的,只是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之后才会回来。
——那要多久呀?我到现在都没见过她……我好想知道母亲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她……你看到那株凌仙蕙兰了吗?你的母亲和它一样美貌,不,比它更美……
君泽玉站在那里怔怔出神,直到背后响起一声呼唤:“君师弟……”他才收回思绪,转身朝向来人,询问:“万师姐,平戊他们的情况稳定了吗?”
“已经稳定了。”万筱姝望着他血色全失的憔悴脸庞,还有牢牢包扎的手臂伤口,忍不住骂道:“那个仇楚……下手真的太狠了!我们不过是和小崔闹着玩的,又没做什么!”
君泽玉低下头,嘴唇紧抿,没有应声。
万筱姝恨铁不成钢地问:“话说,你为什么要让我隐瞒下来,就该告诉你们宗门的长老,一起去圣灵仙府要个说法!”
“雷灵根了不起吗,无瑕道台了不起吗?平日里目中无人也就算了,怎么能对同道仙友这般残忍?哪还有半点人性啊?”
说到这里,她倒吸一口凉气,“会不会,他对小崔也是一副暴脾气,然后经常打她……”
“万师姐。”君泽玉打断了她的臆想,提醒道:“你还想邀请仇楚组队,不是吗?”
万筱姝皱起柳眉,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子,嗤笑一声:“原本是想的,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我也不知道了。”
她顿了顿,反问:“要是你不介意,我晚些时候可以再试试。”
“没机会。”君泽玉微微仰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独特的花蜜香气,连同滑腻柔软的触觉,也还在指尖徘徊。
“仇楚绝对不会跟我组队。”
先前那一剑,虽然只砍伤了他的手臂,但其中蕴藏的必杀之意,是不加掩饰的。
万筱姝打量着他,灵光一闪,忽然问道:“你、你先前给小崔醒酒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
君泽玉沉默,紧紧咬住嘴唇,都破皮出血了。
“说呀!”万筱姝急得推了他一把。
君泽玉鼓起勇气,轻声答:“我用心视之术,看了她的脸。”
话音刚落,他又补充:“只是有些好奇,并无他意……”
“然后被仇楚撞见了?”万筱姝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恍然大悟道:“你可真是个傻子,他肯定以为你在轻薄他妹妹!”
“呵……”君泽玉苦笑。
万筱姝取出音圭,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和崔蓉蓉互换传讯方式,便说:“你送我出去吧。”
君泽玉便跟在她后面,送她到了第一道结界外面。
临走之前,万筱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我去跟仇楚解释!”
“万师姐!”君泽玉追了几步,然而她跑得实在太快,只是眨眼的时间,周围就没有她的气息了。
反倒是其他同门弟子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喊:“君师兄,你脸色好差……啊,你受伤了?!”
“什么,君师兄受伤了?!”听到声音,有女弟子立即奔跑过来。
“我无事。”君泽玉皱了皱眉,迅速转身退回原处,重新布起结界,将那些同门阻隔在了外面。
清风涌来,阵阵竹香拂过脸庞,他慢慢走回药圃前方的空地,平甲平乙那两个药童正蹲在地上收拾凌乱的药材。
见他回来,他们抬起脸庞,小心翼翼地问:“阿玉,你疼不疼呀?”
君泽玉没有应声,默然无言地坐在了竹椅上。
气氛安静祥和,与从前一样,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两个药童走过来,蹲在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