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卫绾心七岁那一年的事。
安宁王择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让他十三岁的儿子弘宇出京,到离京不远的荒漠历练。
然而,年幼的卫绾心书读得还不多,无法知晓历练这二个字的意思,天蒙蒙亮就避开了丫鬟们,骑了那匹温顺的小马驹早早等在西晋荒漠的入口处。
本就轻装简行的弘宇在看见她时,不甚为意。卫丞相家的嫡长女,他是知道的,下人们嚼舌根时有说过,未来的安宁王世子夫人,他的正妻。他对此,总是不以为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何况显赫的丞相府也不是他能够得罪的。
孰料,ru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敢拿着马鞭趾高气昂指着他,不可一世道:“喂,私塾里那些小鬼头说,你要到西晋荒漠里掏鸟蛋?”
掏鸟蛋?
他愣了愣,想来不清楚私塾里那些小鬼头是怎么同她说的,唯一让他意识到,这傻里傻气的丫头,恐怕是糟了人的嫉妒,被诓骗了。他注视着她,似乎在思量,赶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需要费多少唇舌?可又忌惮小丫头在丞相大人面前告他状,纵然心有微怒,也唯有保持沉默绕开了。
那时,被丞相大人宠上天的小霸王果然不晓得看人脸色行事,瞪了眼他,呲牙道:“愣子!连回个话都不会。”
他的脚步丝毫不做停留,朝着荒漠深入。并非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度量,而是早已衡量了得失,卫绾心的到来,既然是受了人嗾使,若是在他的身边出了事,丞相大人可饶不了安宁王府,那他的家人都免得不要遭殃。所以,理性地离开,是最明确的选择。
“愣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在卫绾心不依不饶的唠叨下,他的耐性终是被消磨殆尽,脚尖踮起一块石子,手指顺势将石子轻轻一弹,‘啪’的一声,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吃了痛处,策马狂奔,他的耳根子倒是彻底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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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就是这样难料,他越是想将卫绾心甩掉,越是纠缠不清。
日头上中天的时候,已经深入荒漠的他又在灌木丛里发现了正在哭泣的卫绾心。娇小的身子抱成团,缩在巨石边上,估摸着是害怕草丛里的野兽,寻了处靠背,警惕地观望四周。在发现他的到来,一双眼睛忽地闪烁出亮光,立马止住哭泣,扑进他的怀里,嚎嚎大哭起来。
他对此十分嫌恶,将她掰离自己,哪知道她又像只八角章鱼黏在他身上,说什么也不肯松开半分,不由沉着嗓音冷凛道:“下去!”
她的个头不高,脑袋正及他的胸口,习惯充当小霸王的她听完警告明显不当一回事:“不放,说什么我也不放,都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你用石子弹了我的小马驹,它也不会将我拐到这里,你要负责将我带出去!”
狂风从耳畔吹过,将她喋喋不休的嗓音衬托得越发响亮,丛林里隐约能够闻见飒飒声。随时保持警惕的他环顾了一眼四周,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地将胸前萝卜大点的女娃推到在地:“闭嘴,不要命了么!”
她揉搓着摔疼的屁股,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抬头间猛然对视上潜伏在草丛里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睛,再也不敢造次,浑身僵硬地哆嗦道:“老……老虎!”
那只老虎距离他们还有些距离,正伏在草丛里,虎视眈眈地打量着他们。
天上的浮云遮挡了日头,高耸的老树树影婆娑,眼前的景致笼罩在一片暗影下。卫绾心害怕极了,身子挪了挪,将整个后背依着巨石边。她的岁数不大,但还是晓得,这只老虎正在考量,是否要将他们吞入腹中,连忙求助地望向他:“它,它……”
那时的弘宇亦是个孩子,可是那消瘦的身子站得笔直,丝毫未显出畏惧,明明背对着卫绾心,可是沉稳的嗓音却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走,我们占了它的地盘。”
年幼的她哪见过这等阵势,腿脚早已发软,跌坐在地动弹不得。眼泪汪汪注视着他的背影,十分害怕可是又不能哭出声,唯有抽泣了两声,硬咽道:“我,我怕……”
荒野里的风像夹着刀子,割着他的肌肤。他来此地历练了很多次,可谓十分了解这些猛兽的习性,只是,任凭他是个中老手,但也还是个孩子,现在身边多了个拖油瓶,有些显得寸步难行。不是没有想过将她送入虎口,可是丞相大人那张冷厉的脸又映入眼帘,若是她命丧于此,安宁王府怕是不再安宁,想到这里,不敢再想,果断退了两步,提起她的衣襟,将她拖离老虎的地盘。
撤退得很是迅速,卫绾心觉得拂过脸庞的微风本该是凉爽的,可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原野里,气候干燥,植被贫乏,每被冽风刮一次,她就觉得饥渴难耐。压低着嗓音提醒他:“那,那只老虎,应该没有追上来,你让我歇歇脚……喘口气。”
站在树梢的他眼角一扫,远远看到那只老虎依旧伏在草丛里,仰天打了一个哈欠,又睡了过去,才道:“在这荒漠里,你不去招惹它们,它们自然不会招惹你。”
这番话着实让她的小脑袋瓜子深表怀疑,那样的庞然大物也只是在话本子里看到过,是会吃人的,怎么到了愣子口中,就变成井水不犯河水了?她深深觉得,这人不止是一个愣子,还是一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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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动,一片不知名的植被挨着河生得俏生生,万原中的一点绿很是惹眼,卫绾心对花草类不感兴趣,可是对那条溪水情有独钟,欢快的投向它的怀抱,鞠水就饮。
忽地,草丛里‘唔’的一声长啸,吓得卫绾心满怀戒备地回头望去。
一头尚未成年的小黄牛立在三米开外,谨慎地注视她。
对视许久,卫绾心直起身子刚要有所动作,小黄牛矫捷地发动攻势,向她冲撞而来。
惊吓的她脑子一片空白,腿脚不利索却是十分迅速地栽进溪水里,险些躲过了一劫。
这只体形瘦弱的小黄牛想来脑子发育还不完全,这会站在河岸踱着步子不断朝着卫绾心仰头示威,却又不敢踏入不知深浅的溪水半步。
湿了一身水的卫绾心,好不容易爬到河的对岸,先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便洒出一身气指着小黄牛破口大骂:“作死啊!连你也想欺负我,就凭你,小得跟个豆芽似得,我一掰,就将你掰断了!”估摸着是她今儿个遭的罪太多,这会非要撒出些才能作罢。拾起地上的石子,就朝小黄牛掷去。
许是被这气势震慑到,小黄牛不安地又踱了两下步子连连后退,微仰头‘唔’的一声。随即草丛里传出两声‘咚咚’的沉重脚步,从里头又窜出一只硕大无比的成年黄牛,一双眼珠子先瞅了一眼小黄牛,再转而看向卫绾心,那笨重的脑袋猛地一扬,愤怒地迈开蹄子,壮硕的身体像飞射出的箭矢向河对岸冲去。
事实证明,生死存亡间,人的潜力就会被瞬间激发。荒漠里最不愁见到的戏码就是你追我跑,卫绾心个头虽小,逃命的速度绝对是一流的,她拼了命的奔跑,口里还不忘了高声呼救:“愣子!愣子!快救我!”
大老远就看到这一幕的弘宇显得有些发怔,他实在没有料到这丫头与荒漠里的畜生有着那么大的仇怨,回过神后,忙道:“快上树!”
得到明确的指令,立马让她使出以往掏鸟蛋的攀爬技术,三两下抱住树干,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低头往下一瞧,那只成年黄牛一头撞到树干上,打了一个响鼻,晃头晃脑地左顾右盼,似乎再三确认周边已无狙击目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掉头离去。
心有余悸的卫绾心正看见拨开草丛窜出来的弘宇,抑着哭腔控诉道:“你骗我,你还说,我不去招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招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