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越走越近,许蔚已经可以看清他的面貌。
是个十分老迈的道士,一头脏污的头发乱蓬蓬的,穿一身蓝白色道袍,满脸都是皱纹。
他的背上背着一只竹筐,筐顶上蒙着一块褐色的粗布,将筐子里装着的东西严严实实盖了起来。
老道士手里举着铜锣,敲锣的小棒上拴着一串铃铛,一边走路一边不断发出声响。
铜锣的响声和铃声混合在一起,在幽深的巷道中留下极绵长的回响,宛如女子哀怨的低泣声。
不少村民在他经过家门口时都会将屋门敞开一条缝,递出馒头、水果或毛巾鞋子等衣食用品。
有人给了东西,老道士就会在他家门口停下,还以符纸或是香囊。
相同的情景不断重复发生。
这条路长得很,有两个旅客看了几眼,见老道士没什么其他异状,就离开这里去别处搜查线索了。
唯独程晓星和另一个同样做道士打扮的旅客直着眼,一直盯着那老道士看。
“许老板,你看你看!”见许蔚也遛到了旁边往村民院子里张望,程晓星连忙压低声音喊她。
原来是有一户人家在老道士经过时将屋门大敞,毕恭毕敬地把他迎进了屋。
许蔚赶紧走过去看。
那户人家将老道迎进去后也没关门,屋里的桌案上已经备好了茶水瓜果,还有四只木偶,看来是一早就准备迎老道士进屋的。
“天师,我家阿阳的娃娃上回被鸡啄破了脸。”有个女主人模样的妇人从后院走来,指了指桌上一个个子矮小的木偶。
她将这个木偶拿起来递给老道士:“麻烦天师给修补修补,不然,我怕……”
说着她担忧地往门外望去。
这一望就瞥见了许蔚他们几个的身影,妇人见状一愣,三两步走到门边。
确认了屋外的确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外人,妇人的脸色一下子凶恶了:“哪儿来的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是不是想偷东西!”
程晓星看了看眼前家徒四壁、桌子都缺了一角屋子,心说你们家也没什么可偷的。
但还没等他解释,屋里的妇人就狠狠一把关上了门。
外面的旅客们碰了一鼻子灰。
虽然妇人这么说了,但旅客们走是不可能走的,五个人围着院子四下里打转。
最后程晓星和另两名旅客分别选择了扒门缝和扒窗,许蔚封泽则借着身手好,踩着旁边院子的土墙三两下蹿上了房顶,揭开一片屋瓦自上而下地向屋里望。
老道士蹒跚地在屋内踱着步,将背上的东西放下,从中取出笔墨粉彩等一应工具,在桌案上一一排开。
“东西准备好了吗?”他的声音像一把拉了太多年、已经接近嘶哑的破旧风琴。
妇人闻言,连连点头,向屋子里喊了一声。
片刻过后,从后院出来一个男人,看样子正是这家的男主人,手上还拉了个小男孩。
“阿阳,自己把东西给天师。”男主人轻轻推了小孩一把。
男孩年纪很小,看模样只有三四岁左右,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许蔚留意到,他右侧脸颊上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斑。
他举起小手递给老道士一只二指宽的小盅,里面盛着鲜红鲜红的液体。
男主人点头哈腰地道:“早晨起来刚放的血。”
“你们先避一避。”老道士接过小盅,摸了摸孩子的头,一挥衣袖吩咐道。
一家人依言退去了后院。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老道士自己一人。
他从竹筐中取出四只香烛,向屋里原本的蜡烛借了火点亮,而后将屋里的蜡烛吹熄,把那四只蜡烛插在了烛台上。
四只儿臂粗的白色蜡烛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幽幽的光。
在这四只蜡烛的烛火掩映下,老道士坐了下来,拿起小男孩阿阳的木偶细细端详着。
和村里其他木偶一样,阿阳的木偶同样也是神色僵硬,表情瘆人,木偶右侧的脸颊上掉了一块小拇指指腹大小的漆,露出里面红色的芯子来。
蹲在门外的程晓星见状,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他觉得这木偶怪吓人,弄成这幅模样,活像是一个真的大活人掉了一块儿脸皮似的。
老道士拿着木偶看了半天,而后站起身,拿朱砂和黄纸画了一道符,贴在了木偶的后脑上。
就在符纸贴上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烛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桌上的木偶也一下一下细微地上下弹动着,仿佛有人正剧烈摇动着这张桌案。
紧接着,阿阳的木偶自己动了起来。
那原本和身体紧密相连的右手十分缓慢地往上抬升,一直抬到脸边,不断地轻微动作着。
……他在撕自己的脸皮。
后院传来小男孩低低的哭泣声,间或夹杂着女人的埋怨:“都是你,死丫头,早就让你看好那些鸡!”
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以及女童尖锐的哭声。
男孩的哭声也骤然变大:“妈妈,妈妈,不要打姐姐,不要打姐姐!”
后院乱作一团。
许是觉得响动太大,老道士皱着眉,不满地低咳了一声。
院里的动静迅速轻了下来,很快就只剩下小男孩阿阳偶尔打着哭嗝的声音。
前厅里,阿阳的木偶还在一点点撕着自己的脸皮。
他脸上肉色的漆已经只剩下了一点点,整个脑袋除了五官就只有一片猩红,看着十分吓人。
“好了。”老道士低低地说了一句。
木偶闻言停下动作,十分缓慢僵硬地,又将自己的手放回了身侧。
老道士低头看着只剩下了一个血脑袋的木偶,从竹筐中掏出砂纸将木偶的脸细细打磨过,又将小男孩给他的那一小盅血混到了摆好的颜料里,拿笔搅匀,一点一点在木偶脸上重新涂抹起来。
过了许久,木偶终于再度恢复先前的模样。
他脸上缺的那一块已经消失不见,和桌上另三个木偶站在一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好了,出来吧。”老道士将重新上了漆的木偶拿蜡烛烤了烤,收起工具,冲后院方向开口道。
很快,门帘被撩开,一家人再度涌入了前厅。
这一回多了个女孩,想来就是阿阳的姐姐,看起来只比阿阳大一点点,五六岁的模样,脸上还顶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弟弟阿阳脸蛋上的那块红斑倒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谢过天师,谢过天师!”妇人千恩万谢地向老道士鞠了躬,又拿起先前备好的谢礼交给老道士,准备送老道士出去。
屋前偷看的三人视野不怎么好,刚刚屋子里又昏暗一片烟熏火燎的,连带着弄得他们的反应也有点慢,那妇人走过来开门,三个人居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妇人拉开门,又见到他们,顿时横眉怒目,抄起一旁的擀面杖就要打人。
屋前三人顿时做鸟兽散。
许蔚趴在屋顶上,老神在在地看着底下几人被那家的女主人追着打。
出乎许蔚的意料,程晓星的锻炼还挺有效,他居然不是跑得最慢的。
跑得最慢是那个道士打扮的旅客,被那家的妇人一擀面杖甩在了屁股上,痛得他一跳老高。
好不容易见那家女主人回来了,许蔚和封泽便下了房顶,沿路去找程晓星。
三人在拐了几个弯之后的一个猪圈门口碰了面。
“许老板,咱们怎么说呀?”程晓星从人家家门口堆成堆的木柴和猪草里探出个头,心有余悸地望着前面。
虽然被打到的不是他自己,但那擀面杖那么老粗,他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屁股痛了。
许蔚把他从猪草堆里拉出来:“先到处转转吧,如果看到那老道士,可以和他聊一聊。”
既然站点要求是要待满七天,那起码要先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这个村子一看就有问题,露宿街头恐怕不是太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