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姣不知道今天是七夕,自然也就忘了今天还是她的生辰。
赵长璟找过来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船舱练字,她打小能坚持的事情不多,满打满算坚持到现在的除了女红也就是练字了,但凡没什么特殊的事,她每天都会抽出一个时辰用来练字。
门被人敲响,顾姣以为是弄琴,头也不抬说了句,“进。”
手上动作依旧不停。
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却没有脚步声传来,顾姣便知道来人不是弄琴,应该是四叔……三层就他们几个人,崖时天天守在外头,无事绝对不会来打扰她,至于曹护卫,他若是来,绝对早在外头“顾小姐顾小姐”的喊上了。
只可能是四叔。
她抬头。
果然看到四叔站在门外。
今日依旧是个艳阳天,四叔穿着一身竹叶纹杭绸直裰,依旧是一副普通文人的打扮,可这世上哪个文人有他这样的风姿?只静静站在那便让人移不开眼。
“四叔!”
顾姣笑着喊人,手里的毛笔也放到了一旁的笔架上。
赵长璟迎着她的笑颜,唇角也不由弯了一些,他轻轻嗯了一声,没进来,依旧站在门外,目光倒是落在了她面前的长桌上,她桌上的那套文房四宝和给他准备的那套一样,离得远,他看不清纸上的内容,只依稀从轮廓感觉出她的字不错,也能感觉出那不是时下女子常写的簪花小楷。
“在练字?”
他收回目光问顾姣。
顾姣点了点头,“正好没事,就练一会。”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从小就是拿着四叔的字帖临摹,如今正主就在她的面前,她难免有些紧张,想把纸张盖起来,生怕他瞧见,却又忍不住想让四叔帮她看看。
以前在鹿鸣书院上学的时候,教书的袁先生把四叔的墨宝奉为至宝,每次罚他们抄写都要求临摹四叔的字,她又一贯认真,别人糊弄了事,她却一笔一画写得十分仔细,后来袁先生在课堂上时常夸她的字,她是那种有人夸就更想做好的性子,于是就这么坚持了下来,别的女子都喜欢簪花小楷,她却从未改过,一直拿着四叔的字帖临摹。
近十年的时间,她这一手字和字帖上的字是越来越像了。
可她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顾姣细白的手指轻轻捏着裙子,她犹豫了下,还是仰头看着门外男人的眼睛小声道:“四叔可以帮我看看吗?”
除了那日顾姣生病,余后的日子,赵长璟再未踏入她的房间,平时不是喊人去自己船舱吃饭,就是在甲板上活动,原本这会过来也是想喊人去甲板说话。
其实不该进去的。
但看着顾姣那双眼睛,赵长璟稍稍迟疑了一下便抬脚进去了,舱门却依旧保持一个开着的模样,并未合上。
他走到顾姣身边。
顾姣很自然地让开一点位置,等赵长璟低眸看字的时候,她便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四叔会认出来吗?
她面上的神情比起当初在书院面对袁先生时还要紧张。
“你这字……”
听到这一句,她更是心跳如擂,喉咙都发紧了,她看着四叔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惊讶的表情,然后看着他侧头朝她看来,与那双漆黑如玉的眼眸对视,顾姣眼睫微垂,低声解释,“我们书院的袁先生很喜欢四叔的字,以前就总让我们对着您的字帖临摹。”
赵长璟想了下,“袁思鸿?”
顾姣点点头,有些惊讶,“四叔认得袁先生?”
“我以前也在鹿鸣书院上过学,前些年回去的时候看他上过课,不过我与袁思鸿相识并不是因为这个,他与我是同年。”看着顾姣因为惊讶而瞪大的眼睛,赵长璟好笑,“怎么这么惊讶?”
顾姣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就是觉得你们年纪差的太大了。”
袁先生都能做她的祖父了。
不过也正常,每三年一次的科考,上万人中,有白发耄耋的老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想了想,四叔当年好像就是十八岁中的状元,那个时候的四叔肯定很意气风发,少年状元郎,又是这样的俊美,若不是他身份高,只怕榜下捉婿的都不会少。
可惜了,她没能看到四叔穿着状元服骑马游御街的样子,顾姣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又想起袁先生当年的夸赞,“满天下的文人都没有比赵大人更厉害的了,那可是咱们大夏百年都难出一个的六元郎。”
她那会还小,不清楚六元代表着什么意思。
事后一问才知那是科举这一路每一门都拔得头筹的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的确百年难遇。
怪不得当年即使老国公故世,还是有不少官员向先帝陈情留用四叔,不想让他平白耽误三年。
只不过四叔拒绝了,没开这个先例。
“你这话若是让袁思鸿听到,只怕他得吹胡子瞪你。”
听他话中揶揄,顾姣小脸微红,长睫扑朔着,声音也更低了,“我就是知道袁先生不会知道才说的嘛。”说完,又仰头眼巴巴看着人,既期待又小心问道,“四叔,您觉得我的字怎么样?”
赵长璟低眉看她,端视了她一会后问,“听实话?”
“当然!”
但也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大抵是不好的,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她的心脏还是在瞬间收紧了。
赵长璟看着她犹豫一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有形,但没骨,你太过追求与我的字一样,反倒失了字本身应有的风骨。”说完看着身边少女愕愕的神色,赵长璟不禁琢磨起自己这番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正要出声宽慰,却听她忽然低着头,喃喃话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见一丝低迷和难过,抬头的时候更是满面蓬勃的朝气。
“谢谢四叔,我终于知道我缺的是什么了!”
赵长璟那句宽慰的话还卡在喉咙里,眼眸却在看到她的笑颜时一点点弯了起来,倒是……他多虑了。
其实也没那么意外,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看着柔柔弱弱的,好像动不动就会哭鼻子,但只要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其实很坚强,也很执拗,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就不会再退缩。
这几日的锻炼,她也有过坚持不住的时候,但每次都会咬牙撑下来,也再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是个虽然柔弱却又很坚强的小丫头啊。
顾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弯着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冲人道谢。
虽然这些年一直有人夸她的字写得好,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没那么好,尤其看着四叔字帖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了,即使她已经临摹得很像很像了,但她就是不满意。
今天四叔的话终于让她知道她缺了什么。
四叔说的对,她太过追求相似,反而失了本意,就像是拨云见日,顾姣脸上的笑容都变得越发明媚起来。
“我再试试!”她说完便低头。
她迫不及待想重新验证一下。
可知道是一回事,实践起来却很难,她提笔重新写了一个字,还是觉得不满意,正要重写,便听身边四叔说道:“我教你。”
手上动作一顿,顾姣偏头去看,正好与四叔那双温柔的眼眸对上。
四目相对,她神色微怔。
“还有笔吗?”直到再次听到四叔的声音,顾姣才反应过来,她忙点头应道:“有!”她翻找出一支新笔递予四叔,看着四叔挽起袖子提笔蘸墨,认认真真看他写字。
四叔写的是一个姣字。
她的姣。
看着这个字出现在纸上的时候,顾姣是有些愕然的。
四叔怎么会写这个字,是因为……她熟悉,容易写吗?她心中有疑惑,也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石子掉进了平静的湖泊,泛起点点涟漪。
可听四叔开始讲解,她忙又收起心思认认真真竖起小耳朵听了起来。
“写写看。”
赵长璟停笔看她。
顾姣一听这话,心里不禁再次打起擂鼓,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踯躅,怕写不好,怕丢人,但迎着四叔眼中的鼓励,她还是咬了咬牙。
写就写!
反正在四叔面前丢的人也够多了,不在乎这一次了,顾姣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着四叔说的,重新提笔书写。
纸上又出现了一个姣字。
同一张白纸,两个姣字,竟有那么一些相似,不仅仅是形,顾姣临摹赵长璟的字多年,形早就相像,而是字的风骨,她从前摸不到又说不清的那些东西竟在赵长璟的带领下一点点开始拥有了。
赵长璟也有些意外她学得那么快。
这世上临摹他字的人有许多,甚至有学子为了讨好他而故意在科考中临摹他的字想借此取胜。
他在朝中为官多年,也当过监考,光历年科考的学子里,他就能找出百来份与他的字差不多的学子,都跟顾姣以前的字一样,有形无骨,索然无味。
可现在身边少女的字竟已一点点脱离了从前的僵硬,与他的风骨有五、六分相像了,只怕假以时日,还真能跟他一模一样。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像他这样的人,若这世上真有人的字和他一模一样,只怕会带来不少隐患。
可看着顾姣面上的欣喜,赵长璟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甚至想亲手,一笔一画教她。
“四叔,你看看,是不是比刚刚好多了!”胳膊被人握住,赵长璟看着她面上的笑容,眉眼微垂,他看着纸上的字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吝啬自己的夸赞,“很好。”
说完,他又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眉目含笑鼓励道:“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顾姣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上再次露出腼腆的笑容,却又像是真的被他鼓励到了,兴致勃勃继续低头练字。
她不清楚这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像赵长璟这样的人把一切软肋交出会有什么隐患,她只是从小以四叔为目标习惯了,希冀自己有朝一日能写出像四叔一样好看的字。
和风徐徐。
两人在船舱内,一个认真低头写字,另一个也低着头,却没看字,而是把目光投落在写字那人的身上。
窗外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上,看着那张柔和的侧脸,赵长璟平静的眼眸一点点漾开温柔的笑意,心里也变得十分平静,直到余光瞥见纸上一个璟字,他目光微顿。
“我就是随便写写……”
顾姣看到他望过来的目光,有些紧张,她觉得自己写的不好,想藏住不给他看。
赵长璟看着她因为害羞而微微泛粉的耳垂,喉结滚动一番后才喑哑着嗓音吐出两个字,“很好。”
“真的?”